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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躲在老槐密叠的叶片间,在盘虬的枝干上坐得舒适。
云都家门前这棵树长势极好,我向来喜在这树上用古怪的笛声唤他出来。我虽不解昨夜米娅话中之意,但总觉得她不会来赴约。我怕云都会真的等上一夜――无论如何,总是提醒他为好。
看着云都家的高堂广厦,画栋飞甍,我不禁玩心大起,举起柳笛仿着发情期的雄噪鹃一阵凄厉大叫。柳笛的音质本就清亮,加上我在这方面的独门造诣,听来就如厉鬼豪哭一般。诡异的叫声在大好晴天里渗进雕梁画栋,传到那些身处大院的人耳中,颇有些不寒而栗的意味。
我以四声为一循环,两两循环之间会歇上一忽儿。当然,这四下声音也不是随随便便来的,我寻照音律之变,以高低之秩,使音调由凄转厉,而后又作变徵之音,金戈铁马,风雨齐下。
果不其然,云都家的两个小仆从,阿桑和马哈,小心翼翼地从紧闭的大门里探出头。阿桑见门外无人,大着胆子走出来,趾高气扬地对马哈说:“我跟你说了,能有什么事!就是鬼郭公(噪鹃的别名)叫几声,甚么大不了的!”痴憨憨的马哈仍是胆怯:“哥,可是今年春天鬼郭公已经叫过了,而且这声音起码得有一百只鬼郭公。”阿桑一想,果然不错,腿肚子又抖起来,但仍是色厉内荏:“这鬼郭公呢,是什么种类都有。就像人,有像我这样聪明的,自然就有像你这样笨的。你仔细想想看,我们寨子里有比你笨的吗?”马哈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好像没有。”“这就对了。这鬼郭公,也是这个道理,既然有春天叫的呢,也就有秋天叫的。这叫做‘万物平衡之理’。”“哥,你真聪明……不对啊,哥,那棵树好像在颤抖哎,诺,跟你刚才腿抖是一样的。”
我憋笑憋地辛苦,于是连累了树和我一起颤抖。
“哪里?哪里?”阿桑紧张地远远绕着槐树转。
“朴――”,“朴――”,“朴朴朴――”槐树豆子从天而降,乱七八糟的朝马哈射击,马哈急得跳脚:“哥,哥,这棵槐树中邪了!”
阿桑看着马哈,一时也镇住了。“哎呀!”冷不防,一粒小圆石打到他的光头上。我一乐,拿起柳笛又吹了四下。阿桑气急败坏:“死槐,敢打你爷爷!爷爷倒要看看你养了什么鬼东西!”阿桑捋起袖子,就向槐树走来。我感到自己身处险境,情急之下,一把将手里的槐豆子全部朝他的脸扔去。
阿桑惊了一惊,忙抬手抱头。
“不对啊,大哥,树上好像真的有人……我好像看到他的手了……哎呦!”又是满满一把槐豆子,直直飞向马哈的面门。
“马哈,咱兄弟俩一起上,把树上那家伙揪下来!”树怎么会攻击人?阿桑再傻也知道肯定有人在捣鬼。
我慌了,死云都,怎么还不来救姐姐?
这时我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见从远处飞来两只黑色的鸟,个头还不小,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气质。我瞥见头顶上方那个硕大的鸟巢,一咬牙,心道,玛娅,咱们拼了。
我将那个鸟巢够下来,里面还存着三枚鸟蛋。
“哈,果然有人在装神弄鬼!马哈,哥抓到她的脚啦!”阿桑爬在槐树的主干上,拽着我的脚,想把我拉下树。
“好哎,哥,好哎!”马哈高兴地拍手叫道。
我把三枚鸟蛋握在手里,然后将鸟巢口朝下,用力向阿桑掷去。阿桑躲避不及,鸟巢已然扣住他的头顶。
两只黑鸟飞近槐树却不见鸟巢,“呀呀”悲鸣着绕树盘旋。雄鸟目光锐利,突然看见阿桑手中抓着鸟巢,顿时两眦俱裂,冲着雌鸟叫了几声,两只黑鸟同仇敌忾,向阿桑猛冲过去,势如闪电。
阿桑见情形不对,吓得从树上跌落下来,又立即手忙脚乱地扔掉鸟巢,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和马哈往宅子里逃。可是两只鸟满心以为鸟蛋已毁,哪能放过他们?于是乎,两只黑鸟齐齐从围墙上方冲进宅子。
我见阿桑和马哈退了进去,舒了口气,心下好不得意。举起柳笛又是一阵乱吹,仍是仿着噪鹃的怪叫声。
不过倒底心有余悸,趁着两只黑鸟还未回来,我赶紧溜下树。捡起那个鸟巢一看——幸而鸟巢筑得结实,所以并未受到损害,也免了我的愧疚。我小心地把三枚鸟蛋放回鸟巢,然后再次攀上槐树,把鸟巢原样安置好。心下默祝:鸟儿鸟儿,你们救姐姐一命,姐姐无以为报,唯有祝你们早日破壳,生得跟爹妈一般漆黑潇洒,遍啄天下贪官污吏,鸟名千古垂青。
这树上我是不敢待了,于是悄悄溜下了树。本想离开,恰巧闻得一阵筝声从宅子里传出来。筝声本极富韵致,此时却宛若蜻蜓点水,涟波微漾,弦弦化开;又似滴水成莲,曳曳生姿,嫩蕊凝珠;仿佛东风过境,珠帘摇落,琮瑢不绝。弦动极快,明明只是筝声,偏偏入耳便成琴瑟琵琶齐奏谐鸣,有如娓娓天籁;明明只是乐器交响,岂知眼前百鸟朝凤,伸屈俛仰,抱命婉转。
哈,云都这厮,什么时候也会弹筝了?不错不错,鸟鸣虽远,其意却近,境界实在我之上。只是他见死不救,隔岸观火,此时还意图打压我的“噪鹃”,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着实可气。我想着要殺殺他的风头才好。
我躲在树后,举着柳笛胡吹一气,只求声高,不讲音律,激起檐上几只雀子拍翅乱飞。不料云都定力极好,筝声丝毫不乱,燕语莺歌,啼啭活泼。我便也把笛子吹得生动,一如孩童花间寻蝶,奔走相戏。只暗暗留神他音符的间隙,觑着薄弱处就把笛声插入,好比顽童以石投掷群鸟。不出所料,筝声开始乱了,我大喜。心想,云都做这“百鸟扑棱乱飞观”还是深合我意的。
我正得意,筝声却突然歇了,而后萧声乍起。一时百鸟齐飞,所有的图案,花纹,都渐渐汇成了凤凰精致繁复的尾羽。它高贵而平和,从容而悲悯,就那样飞过荒凉的山岗,留下遍地的繁花。它目视一切,每一根纤羽都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摘自《诗经·大雅·卷阿》)
那两只黑鸟垂头丧气地飞回来了,结果发现三枚鸟蛋竟都安然无恙,不可置信地欢叫了几声。雌鸟立刻飞过去孵蛋,雄鸟也紧紧相随,扑过去用翅膀护着雌鸟,两只鸟交颈厮磨。
箫声的气象,已不是我所能比得了。
吹箫的人,并非云都,是昨晚那个人。
我放下柳笛,意欲离去。我本为找云都而来,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留下?
“玆拉――”大门开了,几个女子谈笑着出来。
“阿苏卡真是利害,音律歌舞,吟诗做画,样样精通,样样都比人强!”
“呦,是不是比云都还利害?”一人笑嘲。
“只是不知道哪个自不量力的,胆敢跟阿苏卡较量。”
“莉娅,也别这样说……珂卡?”
我走不及,柳笛尚握在手中,只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只是未曾想到莉娅居然也在。是了,这次的平宁会和小川节,是五寨的盛会,既是藺北村做东,自然要安排客人的住处。是故家境尚可的人家都受到了分派,寨主以身作则,接待来宾中最为重要的族长之子阿苏卡当然不在话下。况且云都平日里不太搭理那些女孩子,所以,莉娅她们这次,自是来找阿苏卡的。
想清楚后,我笑答道:“刚才有噪鹃飞过,我本想抓来玩玩,恰巧听到筝声,就略略和了和。”
“眼下洞萧独奏,也单调的很,所以我们出来寻这个吹笛之人。既然那人是你,那你不如就跟我们进去再和和如何?”
我笑着回绝:“萧声本是单调的,但你们那么多姐妹围着他,也就不单调了。”
与我说话的是静珠,静珠冷冷地笑了声,道:“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围着他呢?大家人多也热闹些。寨主伯伯对我们一向是很客气。”
这个“我们”,倒底是“我们”,还是“你们”?
松塔什帮腔道:“对啊,你跟云都关系这样好,他怎么也不带你来看看呢?恰巧现在大家都在,我们领你四处瞧瞧,玩一玩吧。”
我客气地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看来寨主确实是好客,让你们帮他张罗客人,一板一眼的,倒还真像个主人。”
静珠气得煞白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算得上甚么主人,不过是寨主伯伯他老人家的意思。记得上回云都生辰时,寨主伯伯请了全寨同辈的兄弟姐妹来园中赏玩,唯独漏了你珂卡。不想你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也不体恤寨主伯伯年高事重,从此再不来这里。倒弄的寨主伯伯好生懊悔,怕伤了你的心。他对我们这些小辈好,我们也是存了一份孝心,想着寨主伯伯年纪越发大了,好歹帮他解开这个心结。不过,你若是成心不肯原谅寨主伯伯,那我们姐妹也无可奈何,不再强人所难了。”
哼,说得这样好听,那干嘛还称我为珂卡,我是傻的么?
莉娅看着事情越来越不像话,生怕我一生气,就和她们闹腾起来,于是忙笑道:“寨主伯伯的意思,我和玛娅都心领了,只是今早阿爹就说过要我们早点回去帮他刈麦,实在不得空闲。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先进去吧,我和玛娅也要回去了。”
“怎么了?还不进来?”莉娅话音刚落,寨主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想是见她们迟迟不回去,所以就出来看看。
我见寨主裹着头巾,腆着肚子,从他那栋与整个寨子的风物格格不入的宅子里出来,活像说书先生口中的恶财主。然财主虽是逼真,却仍穿戴着我们温巴族的服饰,显得不伦不类,我登时乐了。心想:我知道你忌讳一个珂卡踏足你的宝贝宅子,其实我也忌讳你的宅子让我染上铜钱臭味。不过既然她们料定我是不会进屋去的,那就让我们彼此都牺牲一下,会一出好戏如何?
心念至此,我挣脱开莉娅拉着我的手,不顾她的好意劝说,笑眯眯地对寨主说:“寨主大人,我路过您这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想老老实实过去的,岂料静珠和松塔什定要说您邀我去寨子里坐坐。我几次三番推脱不得,于是想到既然盛情难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请您老不要见怪。”
静珠和松塔什立刻僵化了,这样的结果却是始料未及的。这下糟了,为寨主惹了个大麻烦,还望他不要责怪才好。
寨主的表情也甚是古怪,不过静珠和松塔什既然都已说了,又不便显得于失信小辈,只好勉强笑道:“那当然好,人多就热闹喜庆,可惜云都不在家。”
这算是暗示吗?
“我是来看您的,关云都什么事?”
寨主笑笑,我们一行人各揣心思,就这样进了大门。
进大门后,当先隔着一堵爬满玫瑰的石墙,从石墙旁转进,步上一条蜿蜒曲折回廊,廊上排满盆景。一幕幕小小的园景靠着回廊,风姿迥异,各呈妙趣。
我故作大惊小怪:“哎呀,寨主大哥,你这宅子好啊!这般富丽堂皇,恐怕连族长的宅子都要相形见绌了。瞧这朱漆大梁,画栋飞檐,都是按说书的张先生所述而建的吧?怪不得五寨的人都夸我们蔺北寨的寨主懂得巧借权势,善于处置财物,精明通达。除您之外,我们全寨子的人就是省吃俭用一百年也修不出这样一栋宅子呀!张先生也是功不可没,说起来他的书在我们寨中还是顶顶有名的。常言道:‘骡子麻球烂一边,黄鼠狼放屁臭翻天。三俗莫要争先后,张先生说书一顶三。’……”
莉娅着急了,拉着我的袖子轻声道:“玛娅,别没大没小,寨主伯伯的玩笑岂是你能开的?”
我不领情,大声说:“寨主他老人家可没有兄弟,哪来的侄女?这声‘伯伯’想来也是叫差了。我看您年纪虽大,心却年轻,要不,我叫您大哥可好?”
寨主铁青了脸,却碍着人多,自己不便为这些事在小辈面前发作,只得强压怒气,说道:“称呼都是给人叫的,只要你们心里存着我这个老人家就行了。”
这就样,我一路胡搅蛮缠,惹得莉娅担惊受怕,而寨主的脸是越来越青,静珠和松塔什的脸却渐渐泛白――终于还是走到了他们聚会的小花厅。
花厅内湘帘挂起,珠帘也用金钩勾着,各种香草花卉,自是摆放停当。正中一只黑漆大案,两旁摆着几只梨香木小案。阿苏卡坐在右手第一只案几边上,身前放着一架紫檀木制的筝。两边的案几旁,还坐着三个女孩子。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起身了。显然,我的出现让他们惊异不小,所有的目光向我汇聚,我瞥过头去,不愿多说,且由着寨主介绍。当下众人寒暄已必,就坐停当。
寨主笑道:“你们这些小友可好好聚聚,老头我就先避过了,免得拘着你们。”
不过是想离我远些嘛!好好,我都遂你意。我笑语:“寨主大哥走好。”寨主板着脸出去了。
听了这声称呼,原本在屋内的三个姑娘讶然,惟有阿苏卡,偏头微微展颜。我觉得口舌变得有些笨拙,却依旧笑嘻嘻地跟他说:“你在自己家里,也是每天有这么多姑娘围着你?”他报赧,略微尴尬地抿着唇。
那些姑娘神色古怪地看着我,面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我转念一想,唉,不好!我这样岂非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既念及此,我便正襟危坐,不多言语。她们见了这番情形,有的便轻蔑地笑将起来,叽叽喳喳地渐渐打开了话头。
静珠笑道:“若论舞蹈,我们见的也算不少了,独独阿苏卡那天跳的《和月子》让我再是忘不了。相传这舞曲是乐令神于云端漫步时望着身旁近在咫尺的明月有感而发所做,所以古来跳这舞曲的都是女子,现今我才知道这舞倒要由男子来跳才好――女子跳着太过柔美,反倒失了那股清丽脱俗的气质。不过,万事古难全,我就嫌老天爷不大公平,反把夜间的号给了不会跳舞的人,要是月下舞一曲《和月子》,定然更加不同凡响。”
阿苏卡笑谦:“我不过熟能生巧,反倒是玛娅,一幕歌舞剧编排地别开生面,心思巧妙,让人望尘莫及。”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及自己,出了一回神,然后“呵呵”笑了两声。
花厅内安静了须臾,还是让娜莎笑道:“男子里面属阿苏卡当先,这是不消说的了。女子里面我推莉娅第一,你们服是不服?”
松塔什拍手叫好:“莉娅姐的舞向来在我们几个中是最好的,她又最是勤奋。莉娅姐,要是你当不成阿芝,我替你去跟寨主伯伯拼命!”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莉娅揉着眉心笑骂道:“松塔什你个小蹄子,嘴这么甜,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不从实招来?”
“哎呦,天地良心……”
一片笑闹。
我本着一时的玩心跟到这里,一路上也调侃地够了。现在她们不为难我,我也懒得开口,只是想着得寻个好时机溜出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极有生气。”
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受冷落吧。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既帮我解围,我便不会叫你反受难堪。我说:“我也是随便吹吹,你是昨晚那个吹萧人吧。萧声极富意境,却带了缠绵的伤怀。这不是前人的曲子,若是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成曲,但却比那些印在文本上的曲子更能感染人――你自己谱的?”
“你听出感伤来了?他们都说昨晚的曲子富于意境,却没有人说感伤。”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讶。
“大概乐曲化人,曲意反由人吧。”
阿苏卡不置可否,只是温然道:“你的曲子有些古怪,比方说那只噪鹃,我就想不出用的是哪几个音。”
我得意极了:“我的‘百鸟歌’乃是藺北一绝,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不过目前我还不打算收徒弟,你就崩想学了。”
他故作为难,而后笑道:“我可以自己看谱,你也不必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