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田文镜慢慢踱至张贵跟前,冷冷一笑问道:“他**你主母,谁是见证?”张贵眼见他戴着镂花银座冠,知道是个举人,也不敢过于轻慢,哼了一声道:“这种事要什么见证?主母就吊死在他房里,还有他的褡裢都在,显见他雨夜因奸不从,仓皇逃出。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要管!”
“哦?”田文镜歪着头沉思道,“你主母原来死在邬思道房里?就我所知,邬思道在金家呆了不到十二时辰。远道投亲,又有许多应酬,你家主母何因和他竟能有奸,又何故来到邬思道房中?邬思道是残疾人,身无缚鸡之力,既然**,你主母又为何不叫喊求助,反而悬梁自尽?”他一句进逼一句,问得咄咄逼人,却又有情有据,张贵不禁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格格一笑,打量着田文镜道:“你是顺天府尹还是宛平县令?这是审我呢,还是审邬思道?不过瞧着你是个文人,怕糟蹋了你的功名,你就敢上这个台盘儿!混账王八蛋,好生打叠肚里的墨水儿,预备着进场吧!放屁辣臊,管着爷们的闲事?——拉上姓邬的,走!”
恰正这时,性音一手端着一碗斋饭从南廊过来,屋里的情形早已听得清楚,因笑嘻嘻道:“喂,金家大管家,哪有这么孟浪的?邬先生几天没吃饭,全凭一口气顶着,这会子跟着你去,还有性命么?来来来!给和尚个面子,回去告诉你主子,说他身子有病,和尚正在给他调治,等治好了,我亲自送他上门,如何说着便将一碗粥塞给正在发呆的邬思道,“趁没凉,快吃吧,赶着还能再吃一碗——老田,你也快去吃饭,晚了就没了。哪里见过这庙里和尚,什么佛门弟子,竟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扒起饭来命都不要!唉呀呀,啧啧啧……”他云天雾地嬉皮笑脸喋喋不休地说着,满屋的人竟视有如无,几个家人忍俊不禁,掩嘴葫芦而笑。张贵起先还当他是个疯子,至此不禁勃然大怒,喝声“走!”抡圆了一个巴掌就向性音脸上掴将来!不料被性音略一抬手便紧紧攥住,顺势一拧,张贵早翻转过来半跪在地,拖着腿撅着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好丑样子!”性音笑着将右手一碗滚热的稀粥照脸扣了下去,顺势一提一掼,张贵轻飘飘从门里直跌出一丈多远!性音搓手儿笑道:“佛祖,罪过!好好一碗饭污了。”又转脸对众人道:“你们哪位敢再试试,要不咱们斋房去?那里还有半锅粥呢!”说罢,一手掖了邬思道出来,道:“咱们走,咱们走……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众人见他如此手段,哪里敢拦,眼睁睁瞧着他们去了。邬思道被他拽着走得飞快,挣了两挣,恰如铸在性音怀中一样,因道:“你不要拽,我没有罪,我要和他们顺天府理论!”
“邬先生,”性音一直拖着邬思道出了山门——那里早有一乘轿等着——将邬思道塞进轿中,自己也进来对面坐了,才款款说道,“我是四贝勒府家庙主持和尚,奉四爷命护你多时!你在扬州和人怄气,得罪了八爷,若非四爷爱你才华,你已死多时!普天之下除了四爷,恐也无人护得你周全!我把话说明,盼你明达世务,跟着四爷做一番事业,你若一定不肯,我和尚也算尽心了。”
邬思道静静望着向后倒退的街衢房舍,浑如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许多不明白的事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许久才透了一口气,说道:“从此,我是四爷的人了……”
“四爷信中再三讲,不可勉强你。”性音冷冷说道,“你好造化。四爷将以师礼待你。”
张廷玉侍奉着母亲回府刚刚下轿,门上的人便上前禀道:“老爷,内廷何柱儿公公刚刚出去,传太子爷钧谕,叫你进去呢!”张廷玉不禁一怔,忙问:“是毓庆宫,还是畅春园?”“畅春园。”那家人说,“马中堂、佟中堂都已经去了,何柱儿听说老爷不在,急的了不得,说叫快去,和马中堂、佟中堂一齐递牌子进去。”张廷玉回顾母亲,略一躬身子,说道:“母亲自请安置,儿子得去了。这位李先生就住家庙,考完之后再见面吧。”说罢匆匆上马。张府中几十个家人早已预备好朝衣朝冠朝珠,上马随从而行。这是张家规矩,习以为常,也不及细述。
畅春园地处京师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是前明武清侯李伟的读书别墅。满洲人祖居北方凉爽之地,耐不得酷暑炎热。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国力充裕,便拨内币二百余万两,除在热河修造避暑山庄,又在京师对这座前园大加修葺,赐名“畅春”。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其中石山径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日流火铄金,一入园林,便觉水汽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暑胜苑。
张廷玉带着家人,快马兜风出西直门,过了清梵寺,远远便见龙吟风啸、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门口左右各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万寿无疆”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流水双闸旁,大门金漆红柱上,极精神一笔颜书楹联:
仙仗五云鸾鸣和盛世
德车七宿龙角运中天
张廷玉见阙即滚鞍下马,换了朝衣,早见里头走出一个官员,头上戴着金青石顶子,插着双眼孔雀花翎,八蟒五爪的袍子上却没有补服。张廷玉暗自诧异:“没听说四品文官有赏花翎的呀,再说见皇上怎么连补服也不穿?”思量间那人已经走近,张廷玉这才看清,原来是朝鲜国使臣金中玉,常驻北京联络两国,四品京衔还是去年万岁赏的,便站住了,笑问:“老金,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金中玉笑道。他一口极漂亮的京话,单听口音,根本不知他是外国人,“今儿得了彩头。因要回国述职,八贝勒在皇上跟前老金长老金短说了一车好话。皇上一高兴,赏了这枝翎子,不怕得罪张相,连你还没有呢!”“哦,你要回国了?”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这个八爷,连外国使臣的马屁都拍得山响,还嫌势力小么?想着,笑道:“偏我这几日事多。看吧,要能抽出空儿,我亲自送你;要不得闲呢,我叫家人送点程仪——回去代我问着国王好!”
金中玉笑吟吟说道:“你是忙人,有这句话什么都有了。程仪八爷送我六千两,足足够用,明春来了有难处我再找张相打饥荒——快进去吧,马齐佟国维都在佩文斋等着呢!”说罢举手一揖辞了去。张廷玉不敢再耽搁,由小太监引着进了彩坊,穿过一道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往西一带空地——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却是各省入京述职引见官员候旨所在——便见一座三楹相连的歇山式小殿兀立路北,上写“佩文斋”三个大字,里头一个高个子官员戴着起花珊瑚顶子早迎出来,拍手道:“衡臣!怎么弄的,这早晚才来?万岁爷刚见了朝鲜使臣,正在更衣。再一会不进来,我们算怎么一回事呢?”
“马齐,”张廷玉微笑道,“你这急脚鬼脾性,是宰相模样儿?我这不是来了?”一边说,踱进斋内,却见另一个上书房大臣佟国维,隔着茶几正和一个官员说话,见张廷玉进来,只略一点头算是见礼,说道:“衡臣,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安徽布政使施世纶……”施世纶早已立起身来,就座中向张廷玉一躬,移身出来又行厅参之礼。张廷玉忙双手扶起,笑谓佟国维:“我是久仰大名的了,靖海侯施琅大人的六公子施世纶嘛!”施世纶笑道:“恐怕中堂是‘久仰’我的丑名——出了名的‘十不全’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架子十足的佟国维也不禁莞尔。张廷玉这才仔细打量施世纶,果真如民间说的,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凑得很近,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走路还略微发瘸,十足的败相集于一身,只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透着浑身筋节强悍,因笑道:“诚然是十不全,《易经》所谓否极泰来,反成贵相了。”佟国维因道:“廷玉,皇上今儿叫老施一起进见,恐怕要问吏治的事,得有个预备。四爷和十三爷在安徽叨登得大发了,一个参本就革掉三十名府道官员——老施从安徽来,皇上一定要问——这是批本处的节略,你先看看。”说着递过一本黄绫封面的折子。张廷玉接过折本浏览着,心下只是踌躇:这一对兄弟搭档在京清理积欠,逼死十九员命官,弄得朝野沸腾。太子叫他们去安徽办河工,其实是避避风头,怎么在安徽依然故我,照旧逼债?就不为自己,难道也不替太子想想?沉吟间马齐叹道:“不管别人怎么说,难得四爷和十三爷这片心,真正是赤心为社稷,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当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收捐赋火耗加到一二两——大清的天下,也真得有四爷这样的人痛加整顿。不然,非叫蛀空了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佟国维笑道,“稀嫩的小鱼,你用铲子胡翻乱搅,行吗?欲速则不达,不能急。”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的嫡亲弟弟,一副天潢贵胄架势,说话时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出口便是教训人。张廷玉听二人意见相左,轻轻合起折页子,说道:“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难怪四爷、十三爷着急,但积重难返,单凭血气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办——世纶,说说看,安徽人对这事是什么口风?”
“回张中堂话。”施世纶躬身答道,“官员是一种口风,民间又是一种口风。官员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爷叫回话’,老百姓说‘天不惊,地不惊,就怕四爷调回京’。口风是不一样的——”他梗着脖子只管往下说,张廷玉一眼瞧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正兀立斋前鎏金大铜鼎旁背着手静听,慌得急忙摆手,立起身来趋前一步跪下叩头道:“万岁!您几时来的?臣等只顾说话,竟没有瞧见主子!”施世纶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行三跪九叩大礼,马齐佟国维也直挺挺长跪了,请康熙皇帝进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