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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在宫中耳报神极多,四阿哥和太子水亭龃龉的事两个时辰后便传入了廉亲王府。按胤禟的想法,当今时局胤禛绝对立不起自己的派系,和太子翻脸,必定要靠拢八阿哥,几次密议,都想让十四阿哥以他的特殊身份进雍和宫去试探一下,但胤禩却要“等着瞧瞧”。他自己胸有成算,自己就是因为势力太大招了圣忌,多一个胤禛少一个胤禛无关紧要,再去联络更引起太子和皇帝的疑忌,不划算。从心理说,胤禛是年长亲王,冷峻高傲,也实在难以拢在自己袖中。因此抱定了作壁上观的宗旨,要看“***”窝里炮自相残杀。
但等了两个月,并没见太子和胤禛生分的迹象。胤禛调芜湖七十万石糙米赈济了山东灾民,田文镜也升了江西道,是直接请旨办理,太子也没有出头为难,胤礽接连保奏自己的奶公黄文玉,门人丁浩、阿隆布、雅齐,有的做将军,有的做布政使,也是奏一本准一本——各干各的,竟是互不侵扰。眼见八月节令又将到来,胤禛胤祥兄弟两个一直泡在户部,除每日进内见太子,请安即出,也不见有什么作为,胤禩便觉纳闷,修表上报承德和毓庆宫,说已经病愈,要回刑部任事,并举荐十四阿哥十三阿哥共同主持兵部,“整饬军务,以备西事急需”。过了六七天,毓庆宫便转来承德康熙皇帝的朱批谕旨:
览奏甚慰。久病初愈亦当节劳。十三阿哥佐胤禛理户刑二部事繁任重,汝可协办为妥,不宜再令胤祥理办兵部,着由十四阿哥胤前往整饬可矣。朕即将南巡,凡百细务汝等请示太子施行,军国重务,可即报朕行在候旨处置。
接了这旨意,胤禩立刻着人请了胤来府商议。
“皇上旨意毓庆宫已经派人宣过了,可谓要言不烦。”胤刚刚接旨,还穿着片金缘石青金龙朝褂,金龙二层朝冠上衔宝石东珠巍巍颤动——他什么地方都像胤祥,只这一条却似他的同母胞兄胤禛,爱修饰。一见胤禩便笑道:“他老人家勤躯已倦,大事不放手,小事是扔给我们了。我正要来和八哥商量,兵部出事该怎么办?”
胤禩穿着古铜色府绸长袍,把玩着手中的湘妃竹扇,几个月不出门,在府里读书打拳,作养得十分好气色,越显得倜傥风流,儒雅端庄,沉吟良久,说道:“兵部四司,有四句口号,你知道不?武选司‘武选武选,多恩多怨’;职方司‘职方职方,最穷最忙’;车驾司‘车驾车驾,不上不下’;武库司‘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其实车驾司没什么整头,要紧的是抓牢武选司,清理武库,给职方司做事的吏员一点甜头,你就在兵部站住了脚。我每见外头进京来的巡抚,都要问当地旗营军纪。这里边的学问不比文官少。冒领军饷的不必说,那是人人都有的。有一等专门靠惹是生非发财的,比如把窃案说成盗案,把盗案说成聚众谋反,冒支国币戮杀良民,这一种你不要手软,要严办几个!练兵得好的,叫职方司秉公查清,奖升几个,你的差使就办成了!”胤没想到胤禩对军务上的事竟也如此熟悉,不禁一怔,嬉笑道:“我真的没料到,军政你也这么熟稔!叫我这带兵丘八阿哥汗颜自愧!”“没事读些书,学问里头出治事之才。”胤禩也不自谦,稳稳重重说道,“四哥每天读书到二更,四更就起身,仍是读书,所以你看他办差,事事都有章法。他天性苛刻这一条不可学,其余长处也不可泯灭哟!”正说着,便见胤胤禟一前一后进来,胤没进门便嚷嚷:
“八哥一本上奏,老十四你就成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彩头准保高兴得你几夜睡不着!你得请客!”
“九哥、十哥!”胤笑着起身,因熟不拘礼,拱手作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白云观演道士兵,我兵部能管得了你们的事?”胤禟笑道:“我们没差事,读书呢,又迟了些,只好练一点吐纳功夫,落个好身子骨儿,拿什么和你比?我看要不是承德那张调兵令,你也未必能独掌兵权呢!”
几个兄弟略一打诨取笑,便又转入正题。胤扇子拍着手心,说道:“八哥方才说的是,我觉得军政比民政要好办些,有八哥这番提点,心里更有数了。年羹尧的顶子是怎么红的?杀人是不二法门!他和岳钟麒在川西剿匪,斩首级八千,我就不信都是土匪!细查一下,像这样儿的,我要请旨正法几个!”
“兄弟你错了。”胤禩一笑说道,“你搞年羹尧,是挤着四哥和我们作对,一点好处也没有,派个人到他行营里牵制住就行了。万岁爷最怕的就是我们闹家务,搞乱了朝局,我们得体贴圣意,所以你不能动这些人。倒是我们自己门下有在下头枉纵不法的,要从严处置,只要不伤筋动骨就行。不要学太子小家子气,只顾收拾政敌,切实办好差使,秉公行法,我们都跟着你体面。”胤禟笑道:“我也有点不放心你,老十三是任性顺毛捋,你和他一个样,还多了个心狠手辣,这样可怎么好?”胤见胤也要劝,便笑道:“是了!大萝卜还用屎浇?我听你们的,在兵部死心塌地替皇上办差!”
胤禟摇着扇子说道:“太子如今真是换了个人,越来越不成话了。我府里小唐昨儿听内务府的人说,老十三去浣衣局,没有两天郑春华忽拉巴就死了,说是绞肠痧,还不定是毒死的是自杀的呢——始而乱之,终而弃之,这是个什么东西!听说老四和老十三出了新招,就刑部案卷细查了,拟出一百四十七名贪贿官员名单,拿到毓庆宫,太子涂得横一道,竖一道,有添有减,小太监赵驴儿悄悄跟我说,添的都是八哥咱们的门人,去的都是他自己的门人!”说着,长长吁了一口气,看得出内心极不平静,额头的青筋都胀起老高。
“叫他使劲抓!”胤禩冷笑道,“我看阿玛是在容让他,所以奏一本准一本,到作孽作满,不定是个什么光景儿呢!朝臣们保荐的虽然是我,说到底都是万岁一手提携起来的,除了保我保得不对,并没有对皇上二心。如今已有了谣言,说‘跟皇上现在活不成,跟太子将来活不成’,瞧吧,后头还有热闹呢!”
胤禟却还在沉思,说道:“四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太子若即若离,跟我们不远不近。我怎么瞧怎么有文章!”胤笑道:“人毬不像人毬,树根不像树根,屎壳郎爬条帚,他能结个什么茧儿?他无非见太子不地道,又摸不清朝局变幻,所以撤到一边观望形势罢咧!”
“十哥话说的村俗,我觉得很有道理。要我是四哥,或许也得这么办。”十四阿哥胤说道,“他的这一手颇高明。郑春华莫名其妙死了,我看就是他的手脚,后头有什么文章还难说——要真是一场戏,四哥的心机也就太厉害了,一头不哼不哈地做事,寻我们的把柄,一头又预备砖头砸太子!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我们不能没一点防备!”
想到胤祥不肯交档案,几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靠这些档案,已经连扯出一百多名官员要参劾查办,焉知没有查到与八阿哥有关的东西待机抛出?几个人苦苦想着,无奈从前在户部刑部办事太多,手条虽然都收回了,但与此关联的其他人事账目一时之间哪能清白了?胤禟想想那日见胤祥的情形,越发觉得不对,但“不对”究竟在什么地方,却也没个头绪,不禁摇了摇头。
“老九,”胤禩显得沉着些,思索着说道,“档案不能再要了,老十三是个鬼魅精灵,他不肯交出来,本身就是信不过,说不定已经嗅嗅出什么味儿了。”胤禟点点头,说道:“晓得。我留着心哩,我已经吩咐贾平,叫他关照乔姐,十三爷写一片纸,也得看看写的什么!任伯安那边也说一下,阿兰是他手下的,监视得密一些。”胤禩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胤禟,“我总觉得任伯安这里要出事,他出事我们不得了,但如今没这个人还不行。你立即叫他出京,避居江夏,他手头抄的百官档,全都转送到对门运河码头万永当铺,严加看管。如今局势风雨不定,要小心小心小心!”
他两个这番对话,胤如堕五里雾中,胤却一清二楚。任伯安自康熙二十二年在吏部当笔帖式,就开始弄了一个“百官档”,专一记载文武官员犯的过错,大至朝廷政务处置失当,小至嫖妓行贿关说人情,狱案刑断诸类一一详备。任伯安以一个已革吏员,支使六部各司如役奴隶,就是因为他随口就能毁掉任何人的功名前程!他对胤禩胤禟这一套是不以为然的,觉得是弄险,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锁拿一百四十七员犯官的批文发到雍亲王府,胤禛只扫了一眼,立时气得面白如纸,当下便来与邬思道商议。却见邬思道和胤祥正在枫晚亭下大棋,文觉和尚坐在一边观战,便道:“老十三几时来的?”
“我来一会了,”胤祥推枰笑道,“——这盘棋和了——来时你正和朱天保说话,我没惊动。怎么就说了这么长时辰?”胤禛说道:“朱天保是我推荐到太子跟前的,近墨者黑,如今竟是为虎作伥!照我过去的脾气,立时就撵他出去!你们看看,他们拟的这个名单,是为私呢,还是为公!”
胤祥接过来略看一眼就递给了邬思道,文觉便凑在一旁看。许久,胤祥方叹道:“朝廷自此多事——邬先生这话半点不假!姜宸英一个老名士,万岁极赏识的,亲点探花,为一两二钱银子他就敢剥他的职!还有陆陇其,除了死了的于成龙、郭琇,哪里找这样的清官,做到知府,守着两间破草房侍奉母亲,为境中逆伦案,他也一笔抹了!要照这样儿,我将来还不得拉到西市上剐了?你们坐着,我找他去,恐怕他现在还不敢不买我的账!”说着,起身便走。
“十三爷留步。”邬思道突然仰起脸喊道,“您要去为人贴金,为己种祸么?”
胤祥一下子站住了脚,半晌才回身道:“怎么讲?”文觉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爷‘不敢’不买账和情愿买账是两回事。听了你的话,他又落了‘虚己纳谏’的名声儿。八爷他们唯恐天下不乱,也更觉得你多事……你算算清楚,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