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你好。」
他转过身,只见她走了过来,蹲在那位老婆婆的面前,面带微笑,用流利的希腊语问:「不好意思,我丈夫刚刚跌下了山坡,出了点小意外,可以请你借我一点清水,让我替他清洗伤口吗?」
老婆婆抬起了眼,看著她,表情缓和了些。
「你是他妻子?」
「是的。」
「观光客很少到这里来。」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无奈的说:「我们迷了路,应该是在某个路口转错了弯。我告诉他说他转错了,但他就是不肯听。你也知道,男人就是这样。」
宛若奇迹一般,老婆婆牵动了她那像梅干一样皱的嘴角,绽出了笑容,吐出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
那女人也笑了,点头回道:「没错。」然后她回了一句方言。
这一次,老婆婆甚至露出了她的牙,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她和那位老婆婆又用在地的方言说了几句话,惹得老婆婆芳心大悦,看著他,没错,就是看著他一直笑。
更让他惊奇的事,那老婆婆边笑,边指著一旁在街角的水龙头和她说话。
她笑著和婆婆道谢,这才起身看著他,朝他伸出手道:「来吧,她愿意让我们使用清水。」
他怀疑自己成了她们调侃的对象,但仍是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拒绝她,是很不智的行为,毕竟那老太婆以为她是他的老婆。
她的手又白又软,小小的,几乎完全被他的大手淹没。
一时间,有些怔仲,在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时,她已经牵握著他的手,走到墙边的水槽,水槽里,有著一篮红透的西红柿。
她把西红柿搬到一旁,掏出手帕,打开水龙头,沾了干净的水,替他清洗脸上的伤。
*****
透明清凉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风带来了海与橄榄树的香味,她仰望著他,眼里仍有著紧张的情绪,但已不像先前那般警戒著他。
她没有逃走,已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她会乘机离开的,反正这里基本上够远了,远离了那些人的势力范围,她若是懂得从他身边逃走,应该也有足够的常识知道要寻求警方的协助。
这个女人和他分开走或许比较好,那些人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虽然东方人在这里不常见,但在南边的克里特岛,观光客很多,她可以轻易混进人群里。
不同人种的人,一向很难分辨其它肤色人种的长相差别。
所以,他本以为当他回车上时,她会知道要躲起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报警,逃回家去。
他怎么样也没料到,这女人非但没乘机逃走,还走了过来,主动开口帮忙。
「为什么?」这句话,毫无预警的,就这样从他嘴边溜了出来。她挑眉。
他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看著她,「我以为你会离开。」
她眼也不眨的说:「用走的吗?你带走了车钥匙。」
他无言以对,只能呆瞪著她,瞧著他那模样,忽然间,她嘴边浮现一抹笑,「这附近非常荒凉,就算我想走也走不远,不是吗?」
没错,但一般人还是会逃走,而且,她应付当地人的方式比他好上太多了。
他的血染红了她的手帕,弄脏了上面的小花。
她将它凑到水边搓洗,再继续替他擦著手臂上的伤,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再说我也不想单独遇上刚刚那群人,我可没办法徒手对付他们。」
这也没错,但那真的不足以说明她会留下来的理由。
「何况……」她抬起眼,看著他黝黑的面容,「虽然我是受你牵连,但基本上你算是救了我一命,我想你若是想伤害我,刚刚多得是机会,把你的上衣脱了。」
最后这一句,让他一愣。
她倒是自在得很,眼也没抬的说:「我和她说,你跌下了山坡,衣服是被岩石勾破的。」
他低头看著自己被刀子划破的T恤,不以为这样的谎言可以说服旁人。
她发现他的视线,嘴角再一扯,「你放心,婆婆眼睛不好,她只看到你的衣服破了,没注意到其它。麻烦你把衣服脱了,我才能替你处理那个我告诉她,你为了保护我,而造成的擦伤。」
这一次,他顺从的把衣服脱了。
看到那道刀伤,她怞了口气,脸色微微一变,秀眉更是蹙了起来。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记得出租的车上有紧急用的医药箱。」
没等他回答,她就离开了。
*****
他想告诉她不用了,但她已经跑回停放车子的地方。
他迷惑的看著那个女人小跑步回车上,拿出了医药箱,又从她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件白色的大T恤,然后才走了回来。
她的白色洋装随著风在她脚边飘扬著,粉嫩的裸足已穿上了样式简单的白色夹脚拖鞋。
她的脚上和手上也有擦伤,是他拖著她跑时制造出来的。
这女人应该要懂得害怕,但她却走向他,替他清洗伤口。他胸前的刀伤不深,但很长,沾染了不少细小的沙子。
他可以自己处理,但她和那老婆婆说他们是夫妻,所以他继续站著。
「为什么说我们是夫妻?」
另一个好奇的问题,溜出了嘴。
他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很少那么多废话,可这女人实在让他太好奇。
「我说我们是夫妻,才能让她放松戒心。」
她瞥了他一眼,秀眉依然因他胸口上的伤而紧拧著。
「抱歉,可能会很痛,但我得把你伤口上的沙子洗掉。」
再一次的,她没有等他回答,就径自动手。
她用沾湿的手帕清洁那些快干掉的血,和沾黏在上头的沙。水是地下水,很凉,带著一点青草味。
他垂眼看著她,她的动作很轻,但迅速确实。
橄榄树的绿叶,在阳光下翠绿如新,它们因风摇曳著,阳光不时穿透绿叶,洒落她脸上。
一阵刺痛从胸口袭来,他的肌肉怞了一下。
她已经开始用酒津和碘酒替他上药了。
「抱歉。」她瞥了他一眼,手上却停也没停。
*****
方水净。
这是她的名字,他刚刚在她的护照上看到的。
她是个勇敢的女人,勇敢且冷静,还很善良。
她真的应该要逃走的,但这位方小姐只是继续拿酒津和碘酒攻击他的伤,她甚至没有漏掉他手肘上的那一个,当然也没忘了检查他的背。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大玩偶一样,被她摆布著,很少有人会让他有这种感觉,少数的那几个,都是他的家人。
当她替他的手腕那小到不能再小的擦伤上药时,那个老婆婆拿了两杯柠檬汁过来,她和她笑著聊了几句他听不太懂的话。
老婆婆回到屋里时,他忍不住又开了口。
「你的希腊方言在哪学的?」
她的口音非常地道流利。
「我家隔壁以前住了一位嫁过来的希腊阿姨,小时候我妈没空带我,常请她帮忙照顾我,听久了,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难怪她能和那老婆婆对答如流。
「她和你说了什么?」
「刚刚吗?我请她卖我们一桶备用汽油,她说没问题。」
这不是他想问的,这让他又是一愣,他同样没料到这个。
备用汽油是个聪明的主意,他想都没想过这里可能会有,但这里的人家的确应该都会有备用汽油以防万一。
他的表情显然透露出他的想法,她瞅著他微讶的模样,突然醒悟般的问:「你不是要问这个,你想知道的是我们之前聊的,是吗?」
她的敏锐让他更加惊讶,心底浮现一抹不安和警戒,但她笑了起来。
那抹笑,让她的表情完全放松下来,带了些许淘气。
「她说……」不用他特别提醒,方水净显然也知道他在问的是哪一句。「男人就像骡子一样顽固。」
他早该想到的,也许他不该追问下去,但他实在好奇,她究竟说了什么让那老婆婆笑得那么开心,所以他再次开了口。
「然后?」她把纱布用医疗胶带贴在他胸口上,抬眼看他,扬眉回道:「我说,我丈夫的脑袋里灌满了水泥。」所以,他果然是她们口中的笑话。
老实说,他不是那么介意,他知道她只是试图让那婆婆和她有同样的认同感,她非常的聪明机灵。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擅长和人相处,她显然一点也没有那种困扰。
「来吧,把T恤穿上。」
她把那件白色的大T恤拿给他,上面印著一只大大的、毛茸茸的可爱小狗,它有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带著一副无辜的表情。小狗狗的下方,还印著三个大大的「我爱你」的英文。
见他瞪著那图案看,她几乎又要笑了出来,但她勉强忍住了。
「抱歉,我知道这个图案不是特别帅,但我行李箱只有这件你可以挤得进去,本来是要送给我阿姨丈夫的,他是爱狗一族。」
他认命的接过,套上了它,T恤的尺寸有点小,但至少可以遮住他身上的伤,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
他穿好T恤时,她已经收拾好医药箱,正喝著冰凉的柠檬汁,一边把另一杯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冰块在杯中轻晃作晌。
「所以……」她看著他,问:「你认为我应该要回家?」
他点头。
「或许他们不会认得我。」
「或许。」
他同意。
「我才刚到没两天。」她不是很高兴的说。
他沉默著,「可恶。」她咕哝了一句,他知道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花了几万块的来回机票钱,要她轻易放弃这个假期一定不是很容易。
她一手叉著腰,又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柠檬汁,瞟了他一眼,然后调开视线,眯眼看著不远处那波光戴邻的海面。
汗水从她的颈项滑落。
他不是很担心,他知道她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喝完那杯冰凉酸甜的柠檬汁,然后看著他说:「你说你要去克里特岛?」
「对。」
他再次点头。
「那地方是观光胜地,对吧?」
他再点头。
「算了,这样我多少也算是来玩过。」
反正明年她还能再来,犯不著为了一点机票钱,因小失大的丢掉小命。
水净自嘲的笑了笑,看著那英俊但沉默的男人道:「好吧,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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