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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初白,晨晓的池畔弥漫着蒙蒙轻雾,夏季寅时的凉意尚未蒸融在炙阳下,几丝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氲。//Www。qb⑤.cOm/
偶发的微风带来阵阵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输含笑软甜,却随着简单的吐纳入鼻,平实的幽郁充塞心脾。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遥远传来沉亮的斥责,这再熟稔不过的吼声破坏了此刻池畔荷亭间的静谧自得,却没破坏亭中人的好心情,毕竟挨骂待罚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搁置在石栏外,懒懒地、散散地拨晃着池间荷叶,双眸合闭的脸上挂着浅笑,俊颐靠在自个儿的臂膀上,摒除了视觉的杂念,专心一意地用听觉及嗅觉享受着夏的苏醒。
荷花轻爆绽放的声音对寻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响,但对他梅舒怀来说,听荷花绽放就像听闻自己呼吸,那样贴近、那样清晰。
梅舒怀,梅庄二当家,在梅月末尾一扫数月懒散,开始掌起蒲月、荷月、兰月三个月份梅庄当家主事的职责,待秋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责──不过在莲藕肥甜的腊月,他仍得领着奴仆下田去掘莲藕。
两名女仆手执蒲香扇,一左一右地为他招摇着凉风,拂动那绺垂落在漂亮前额的鬈曲刘海。
“寅时的荷最美,菡萏待放,玉盘荷叶承露,过了卯时,日阳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怀维持一贯慵懒的姿势,嗓音轻轻沉沉,若说荷花绽爆的声音让他沉醉,那么,他的浅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脸红心跳的天籁。
他听荷赏荷,赏荷的脱俗;其他人却是听他赏他,赏他的俊逸风雅。
“二当家,甜藕茶。”
奴仆准时在卯时唤梅舒怀饮茶──在他听完最后一朵荷花舒展瓣蕊的吁叹之际。
“嗯。”梅舒怀接过杯子,终于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衬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灵气。他原本就属俊雅,那双灿眸更如同耀烛,点亮了他脸上的神采。
丫鬟布上几道膳食,赏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怀向来的习惯。
“方才大当家又在训人了,这嗓门越练越浑厚,连咱们荷亭都听得一清二楚。”梅舒怀的贴身小斯梅兴说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润喉药膏还剩多少,适时给补补。”要是吼破了喉咙,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兴太清楚自个儿主子的脾气,要将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首要之道便是连主子他大哥一块注意,时时注意梅大当家缺了什么──保暖的衣物一送进府,先挑给大当家试试;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给大当家尝尝──简言之,只要别冷着、饿着大当家,二当家这关就好过了,若大当家有点小差池,二当家可不会对他们一干奴仆太过客气,说不定全揪他们下莲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个共通惯性,他们都很替兄弟着想,用不同的方法在疼宠着对方,以大当家和梅舒怀为例,大当家尽心尽力替弟弟们攒家产,期盼给他们无缺的生活;而梅舒怀也劳心劳力地替大当家破财,将大当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的银两全用来替大当家采买用品。
一个攒得努力,一个花得努力,最终银两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用回攒钱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怀饮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来一块用膳。”梅舒怀拍拍石桌,让亭里五、六名男丁、丫鬟别站在一旁。
梅兴像是司空见惯,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怀右手边的椅子坐,其余人却诚惶诚恐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与主子同桌用膳。
“二当家让你们大夥坐,还愣什么?坐呀!”
“可是……”众人还是觉得逾越主仆之分不妥。
“你们一个个站在那欣赏二当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银两的,一人五两,看你们是要用早膳还是要掏钱,随便你们了。”他梅兴也是受过惨痛的教训,为了谨守主仆规炬,被二当家罚了十五两后才学乖的哩。
话甫完,一干男女全都正襟危坐,还有两个俏丫鬟为了抢梅舒怀左方的好位子而引发小小的眼神斯杀,最后被傻愣的大个子长工给渔翁得利。
梅舒怀讨厌让人欣赏他用膳的模样,个中原因有许多小丫鬟、小长工并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怀身边好些年的梅兴却隐约知道,好像是在梅庄还没兴盛之前,四名当家过着寻常人无法想像的穷日子,那时四名小小年纪的当家们住在只比狗屋大一点的破房子里,有了遮雨的屋顶却缺了挡风的墙,每每有人经过那大狗屋,总会投来异样目光,兴许是那目光让二当家心底有了疙瘩。
说来也是呀,人穷志短,好不容易有顿粗饭吃,又被人像看乞丐一样地观赏,要是他梅兴,那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他梅兴真无法想像那光景,毕竟现在的二当家是如此意气风发……
梅舒怀举箸捧碗,示意大夥开动,他率先挟了口菜,其他人也跟进。
“对了,二当家,今儿个下午,月府三夫人请您过府一趟,说是劳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兴吃饭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个大前年央请梅庄替他们修荷池、建荷亭、植荷苗,让梅庄进帐壹拾捌万两;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种荷,进帐伍万玖仟两;去年还多挑了金芙蕖,双手奉上六万两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个月府没错。”
“他们要我瞧荷池做什么?”梅庄的荷池又大又美,他可不认为别人家的荷池会胜过自家。梅舒怀兴致缺缺地问道。
“二当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们梅庄都是让庄里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们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的,反正他们府里的荷总是种不活,更怪的是,据几个月府奴仆私底下透露呀……”梅兴顿了顿,明明周遭没半个外人,他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嗓:“他们府上的荷在最盛开的前日清晨便全数凋零,分明前一日还满池绿意,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残枝枯叶,据说好像是因为那荷池里有死过人,冤魂不散的缘故……”
向来不信神鬼的梅舒怀噗哧一笑,指腹不自主地磨蹭着右拇指上要价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里真有死人,那么荷花应该开得更好才是,别忘了,荷花重肥,每逢春秋两季都得补充施肥,要是池里有死尸,那……”他没说完话,因为有几个小丫鬟听到死尸及施肥,一口粥很明显地梗在喉问,苦着脸不知该吐还是该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荷花一夜之间全凋的情况呀!土壤重填、水质新灌,但月府的荷还是照死。”
“怎么会这样?”周围几个人很配合地发出惊叹。
“不如请他们填平荷池,盖间屋算了。”省得残杀成千上万的无辜莲种,听了真是拧疼爱花人的心肝,虽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损于梅庄的进帐,但放任月府“屠杀”荷莲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怀漫不经心提议道。
“月府老爷非常坚持要种,而且听说去世的月府某夫人爱荷,月府小姐们也一样,所以……”梅兴耸肩,没出口的话已经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绝对坚持。“二当家,您要我怎么回给月府?那是一笔很大的进帐噢。”说到钱,就几乎是梅庄当家的罩门。
“我去瞧瞧。”梅舒怀一副奸商量的模样。有生意上门,他自是不会往外推,否则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顿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处“荷花屠场”到底有何玄机,将轻易能植养的荷花给种死,这非寻常人能做到,也得有过人的本领呵。
“那么,我让人去知会月府一声。”
“嗯。”
梅舒怀虚应了声,目光飘远,落向远处一枝在荷叶间半掩半探头的花苞,像极了一张的俏丽容颜含羞带怯,他心头匆而涌起一诗,轻缓吟来: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二当家?”
梅舒怀笑着摇头,回以梅兴的不解探问。
幽幽一曲采莲曲,似有声还无声,除他之外,谁也听不清楚……
轻风拂,柳叶疏,摇摇曳曳。
绢团扇,招来清风,同时也挥去笼罩在亭子周围的香气。
“我痛恨夏季,因为臭。”
“臭?”这个字眼和炎夏有什么关联?身着藕色丝衫,手执凉扇的女孩侧偏过小巧脑袋,不明白地觑着身畔正在折荷叶的淡赭晕裙姑娘。
一声脆响,带着几绺银丝的荷叶剥离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晕裙的姑娘始终都以丝绢掩鼻,以行动表示着她真正厌恶呼吸到一丝一毫的荷花清香。一张漂亮的瓜子脸蛋,搭配着水灿灵活的眸,若是无视那双在夏季总是轻拧的柳眉及略显苍白的脸色,她称得上是美丽的。
“莲华姊,可我觉得荷花好香呢。”
“我闻了会想吐。”穿着淡赭晕裙的姑娘──月府四小姐月莲华的嗓音透过丝绢而变得闷闷的。
藕色丝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着实无法体会这同父异母的姊姊口中所说“闻了想吐”的感觉。
这弥漫在炽热氛围间让人沁心的清香,随着轻风舞来阵阵花醉,竟在月莲华嘴里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臭?
折下荷叶的柔荑开始撕叶面,彷佛见不得它有全尸。
对此,月芙蓉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真的如你所愿,今年荷还没赏成又全给枯死了,害我和七妹得上梅庄荷池赏花,梅庄收的费用可不低哩,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归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会将区区二十两挂在心上。“但梅庄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极了,花苞比任何一处的荷都要来得大、来得俏丽,咱们月府也是央梅庄替咱们植荷,为什么咱们的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轻声怨怼,手上凉扇摇呀摇,驱散晌午过后的逼人暑气,几颗晶莹的薄汗凝结在她嫩红的额际,在日照下,好似珍珠镶嵌的花钿,添了数分娇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传自她们的娘亲,月府老爷选妻择妾的首要条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纳、非艳不娶,所以月府千金的美貌在城里是众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也是众富家公子提亲的头号人选。
月莲华冷眸瞅着再也寻不到半分绿意的荷池。“也许是月府不适合种荷吧。既是如此,就请大夥别再费心花钱,年复一年栽种着满园死残荷枝,饱了梅庄的库房。”后头的话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哗窃语,原因无他,而是本当在清晨绽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几年前一般,一夜之间全数枯死。或许是太习惯这种结局,月府人倒没有太大的失落,只是旧话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开得很蓬勃呀。”没道理近些年来死了上万株的芙蕖。
“好汉不提当年勇,好花不论往日盛,十几年前的光荣事迹就别挂在嘴边了。”月莲华听的兴致也不高,转眼间,那片褪了青翠的荷叶也仅剩下残破败相,再也拼凑不回原有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边却反常地漾着好心情的甜笑。
“但爹爹说这回他请来梅庄二公子替咱们瞧瞧端倪,相信他一定能解决池里荷花枯萎的问题。”月芙蓉娇容一振。
“喔?这么厉害?”绣花鞋踩上地面残叶,还不忘左右辗转,辣脚摧草得好彻底。
“当然,梅二公子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庄传奇人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来。“城里提起‘荷’,谁不先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怀,去年在梅庄赏荷与他错身而过,他身上传来的芙蕖香气,嗯──”她深吸口气,彷似吸入鼻腔的芬馥正充满着梅舒怀的味儿。“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那恐怕上梅庄赏荷的姑娘,九成是为了赏他吧?”月莲华突地掩嘴嗤笑,“他学不学得来荷花绽放的舞姿?学不学得来荷叶招摇的婀娜?还是学不学得来莲子迸开的声音?”每个问句都是轻薄的玩笑话。
一个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莲华姊,你怎么这样说话?瞧你将一个俊生生的梅二公子说成什么了?”
哟哟,小姑娘在为有人诋毁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神只发娇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