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不吭声,让他打完。他闷坐一会,起身说道:“跟我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其实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想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跟在他后边走。
我觉得他没往刚才来的那条路走,似是故意绕了一下,使回家的路途变长一些。
前边有人在卖东西,几个小孩围着摊位,每人拿着一个东西津津有味地吮舔。眼光疯狂之人转头说:“口渴了吗?渴就去跟蒲生买冰棍吃吧。”
“蒲生?”我听得一愣,脑中现出从前那个书卷气的小僮儿,时常睁着一双灵澈之眼,充满惊悚地给另外几个小僮儿讲灵异事情,如今他已长大,样子仍然不失书卷气,说故事的表情却越来越惊憟。
蒲生一边卖冰棍一边给几个小孩讲鬼故事:“后边那条小河有鬼,不要随便去。那天我在河边小便就撞到了一个鬼,还是女鬼来着。她歪着脖子,蔫垂着头,湿漉漉地从水中出来,我一看到就往回走。走着走着我就跑,还好她没跟着……”
“这是最爱讲女鬼故事的蒲生。”眼光疯狂之人说,“他最精彩的鬼故事是,那天他在前线阵地给一个过路的老太太讲鬼故事,说他有一天遇到的听故事女人是女鬼。而且他还总是遇到女鬼,最后那老太太怎么了,蒲生?”
我猜测道:“莫非最后你讲完鬼故事后发现听故事的老太太是女鬼来着?”
蒲生郁闷道:“我最惊悚的鬼故事真的是讲鬼故事给鬼听了。不过前次那个听完鬼故事就跑掉的老太太并非鬼,而是被我们包围的村重这个狡猾的家伙易容改扮的。赋秀有眼无珠,被他逃掉。主公罚我卖冰棍九百九十九天。我都习惯没事就出来卖了,而且自己做的冰棍好吃。”叹息着施礼毕,殷勤招呼道:“来,吃根冰棍吧!”
我好奇地问:“冰棍是什么呀?”
“冰棍就是……”眼光疯狂之人反而惊讶了,“其实就是糖水冷冻成一坨儿甜冰,中间穿着一根小棍儿。你没吃过这个东西?”
我舔着冰棒儿问:“怎么弄出冰来呢,用寒冰掌吗?”
蒲生含笑道:“这是独家的制作秘密,不好告诉你。”
我舔啊舔的在猜:“热天究竟怎么让糖水结冰呢?”
“都说是制作秘密啦!”蒲生摇头自笑,“不能说的啦!就算我告诉你也不相信,有个寒气很重的女鬼,天还没亮就给我制好了冰,让我出来卖,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摇头。“扯你的鬼!”
蒲生突然不笑了,满目惊悚地说:“而且我还告诉你,现在你背后就有女鬼,你信不信?”
我舔着冰棒儿走开了,蒲生在后边喊叫:“真的有女鬼在后面跟着你们!”眼光疯狂之人变色道:“再鬼扯,我抽你!”我转头问:“说来听听,什么样儿的?”蒲生摇头道:“我怕了,不敢说。”
眼见有乐他哥神情有异,似显惊疑不定,我悄悄问:“真的有吗?”目光疯狂之人面色发青,冷哼道:“氏乡这混蛋每次冷不防说这些,都把我惊吓得一身冷,所以罚他一年到头做冰棍出来卖,也让他尝尝冰冷的滋味。不过他的鬼故事越来越吓人了,我应该罚他去冰窖里呆着……”
我觉得他身上竟然有些发抖,这委实出乎意料,也没多想,就伸一只手,悄握他的手掌。我感到他身体似是微震,转目看来。我移开眼眸,望向别处。
蒲生低着头,从身旁一个特别的器皿里取出两支冒着冷气的圆筒子,递过来说:“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绿豆甜筒儿,很好吃。”
“他最厉害的秘诀是这种特殊改造的容器,”眼光疯狂之人此时的神色似又不同了许多,瞥看我接过蒲生呈递的甜筒儿,冷哼道,“氏乡,你还记得她吗?”
“谁?”蒲生低着头问,“你身边哪一个她?”
眼光疯狂之人恼将起来:“哇靠,我身边除了她还有谁?难道还有别人?”
蒲生低着头说:“除了这位小姐一人以外,你身边没有别的‘人’了。至于别的东西,一直都还在跟着。”
“你什么意思?说到我又全身发冷了……”眼光疯狂之人听得脸色又变,我忙赶在蒲生挨打之前,把眼光疯狂之人拉走了。蒲生在后边伏身施礼道:“躬送主公和殿下。”
眼光疯狂之人忍不住又转回头问:“你是想说哪个殿下?”我拉住他手继续走,只听蒲生在后边伏身说道:“两位殿下。”
眼光疯狂之人转身问道:“哪两位殿下?我算不算其中一位?”我牵住他手一迳走开,只听蒲生远远地伏地道别:“主公和两位殿下慢走不送。”
“又来这一套吓人把戏?”眼光疯狂之人着恼道,“不行,我要回去打他……”
我忙拉住他手,摇头说:“就别自己吓自己了,哪有什么人或者别的东西跟着我们?”
他正生气乱踩,不意一脚踩进草里,吸了吸鼻子,觉察有异,甩手说道:“你别过来……”我怎知有何不对,迳直蹦入草里,随即也觉脚下踩到异物。
眼光疯狂之人见我怔立在那里,冷哼一声问道:“中奖了?”我点了点头,皱起了鼻梁,说:“我好像踩到了‘黄金’,你呢?”眼神疯狂之人往脚下看了看,低哼道:“我脚下也是黄金万两。”
我跟着他从草多的地方退避不迭地走出来,看脚下鞋底果然粘漉漉,而且臭熏熏。眼光疯狂之人也自懊恼,说道:“撞见蒲生,我就该知道没好事。”
一个老阿婆挑着东西,带个孙儿在前边路旁招呼道:“鞋脏了吗?不行就换双鞋吧,我这儿有干净的新鞋卖。很便宜!”
“到了这个地步,不光顾你能行吗?”眼神疯狂之人嘟囔而近,冷哼道,“阿崎婆,又在这儿卖鞋呀?”
老阿婆笑眯眯地问:“情侣拖鞋要不要?”
我刚要摇头,眼神疯狂之人抢先说道:“收下了!”扔钱给老阿婆,拿起鞋就走。到了附近,他拉我到树后换鞋之际,我正红着脸,听见他说:“你留意看卖鞋那俩在干什么。”
我抬起惑眸望去,只见老阿婆教她孙儿:“六阿弥,多吃点儿,吃饱就趁左近还没人路过,赶快去那边多屙几坨,记住要密集分布,并且计算脚步要准。确保让他们踩到,然后来买咱们鞋……”
“看到了吧?这就是清洲,”眼光疯狂之人低哼道,“民风如此,尾张这一带的人从小就学会做生意。这个地方商人熙来攘往,汇聚各地的讯息便捷灵通。秀吉自幼流浪在外,却懂得靠买卖缝衣针赚取利润活下来,不仅如此,这小子天生聪慧,还从中学会了怎样巧妙通过获取讯息谋求赢利。他甚至把永乐钱换成便于携带的商品‘木绵缝针’,根据探知的各地不同差价,随机将缝针买进卖出,获取利润成为旅费。后来他知道人们喜欢宁波运来的小用品,又做起了这样的小买卖,完全无师自通,精于计算,甚至还到远江干过出纳管理,后来他更学会了怎样筹备战事谋划。至于你那‘发小’长益,他逃家期间,听说也是从来不愁钱花的,他也不靠家里,生活教会他怎样更好地活着。”
我听着不禁噙笑说道:“我听说他很会买卖茶叶和交易茶具之类的东西。”
“对呀,”眼神疯狂之人难得微笑道,“而且还走高档路数。我这个弟弟活得很精致,会交朋友。不管逛去哪里,出入豪族名门,结交茶艺同道,广结人脉。不像我容易得罪人。有些地方他比我强,不过他毕竟还需历练,才能更好地在这残酷的世道中担起家业。”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直起身眺望别处,又道:“打天下,不怕招惹人得罪人。不过将来守天下,还是需要他和你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得更好。”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正如我料到的,他说:“我需要你和他都安心留下来,不要再跟小时候那样爱逃家了。”
我没吭声,只低着头玩衣角。听见他问:“先前你为什么又跑?”
在他炽热的眼光投视之下,我呶起嘴道:“你那么凶来追我,我当然跑。”不过当时我想说的是:“你为什么追我?”而我觉得他会这样说:“我当然要追你,我一直想追你。”
他伸手来捏我嘴腮,用力捏,掐着还拉了一把,才松开手指,低哼道:“小脑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定下心来。”
我顾不上喊疼,忍不住问了一声:“他有没跟你说什么?”
“能说什么?”眼神疯狂之人伸手又掐我腮帮,在树影里目光炽烈地低哼道,“我弟他没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我红着眼圈儿,噙泪忍疼问道:“你知道什么?”
他冷哼道:“小女孩儿心思,以为瞒得过我?忽悠你‘发小’去吧。不过你别四处乱说我跟景虎的事情,我跟他没事。”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的呀?那天你为什么喊‘疼疼疼疼’呀?”
“不告诉你!”眼神疯狂之人哼了一声,掐着我的腮,还用手指揉了揉,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在树影里面朝别处,说道:“他踩到我脚了,我能不喊疼疼疼疼吗?”
我忍不住好笑:“可是我那天听见你在里边叫得这么浪……”
“不信?”眼神疯狂之人一轩眉,伸足来踩我脚背,稍一用力,我就叫起苦来:“哎呀疼疼疼疼……”
“瞧!”眼神疯狂之人又多碾了一下才收足回袍底,睥睨着我挨疼苦楚的神情,冷哼道,“你不也哎呀哎呀地喊疼?而且听起来,声音也浪得很!”
随即转面朝别处,嘿然道:“你们说是不是呀?”
树后有人笑言道:“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闻声一惊转觑,只见四周晃出数个金发碧眼的黑袍人,状似悠闲赏景,参差而立,散布各处。他们当中有的人腰佩毕直的长剑,有的人肩后背着大剑,而且尽皆明显装备有长短火器。为首一个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微笑躬身道:“并没看见右府大人在这儿泡妞。是不是呀,大家?”
那帮黑袍人皆笑道:“对,我们只是在这儿闲逛,观赏风景。”
见我神情显似微有不安之色,眼光疯狂之人低哼道:“别担心,这帮都是朋友来着。在我看来,比泷川手下那班半吊子的甲贺忍者更靠谱。过几天我想让他们去跟信雄,那小胖子招惹了伊贺,竟然擅自到忍国捅了马蜂窝,身边带再多跟班也是白搭。那帮都是饭桶,连他唯一的小妾都看不住,被人掐断了脖子扔到后边那条小河里。对,就是蒲生说闹鬼那条小河。我还没跟信雄说呢,不想让他乱惊慌。你也别跟他提。他容易一惊一咋,恐慌起来,连房子都烧了。前次他也是乱恐慌,竟然杀害了岳父一门。唉,我这些孩子……”
叹着气摇了摇头,转面对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说:“撒丁,你和你手下的骑士朋友听着,我旁边这位女眷,今后请你们也要称她为‘殿下’,不是什么妞。”
我正窘之际,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率领多个冒出来的黑袍剑士齐唰唰振袂躬身说道:“圣殿骑士为殿下效力,不胜荣耀之至。”
眼光疯狂之人转嘴到我耳边低哼道:“别在乎他们怎样自称,有真本领就行。”
我觉得那位俊挺的高个儿卷发男子似乎也在对他旁边的一个人低声说:“别在乎他们怎样称呼,有钱收就行。”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当初我想错了。
眼光疯狂之人瞥视卷发男子旁边那个样子年轻的黑袍人,蹙眉道:“先前没见过你。对吧?”那黑袍人连忙行礼,躬伏道:“在下全登,拜见右府大人。”
“明石,我们叫他洗礼的教名基文尼·吉斯图。”名叫撒丁的卷发男子说道,“这小朋友机灵得很,教我们说你们的语言,与你们打交道的习俗礼仪等等。眼下他也跟我们一起为右府大人效力。”
眼光疯狂之人微微点头道:“你是秀吉养子八郎的家臣么?我应该听说过你。秀吉说你是个热心的耶稣教徒,一直在帮年幼的八郎管理他领地里的事务,也很有些能力。唔,好好干!”
当时我还没想到,多年后我竟教人四处追杀这个名叫“全登”的家伙,让正纯他们发布了“明石狩”的悬红,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盼他逃掉。成为历史的“明石通缉”名句,指的就是他。
追缉明石的前一年,我们把重友流放去了马尼拉,使他客死异乡。重友毕竟曾经是个惯战沙场的武将,听说西班牙和菲律宾试图协助他率舰入侵以解救他们教友,但重友在到达的四十天后就因病逝世,而在次年,全登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轰轰烈烈的反抗,失败后他不见了,从此找不着。
“终于找到了!”随着一阵大呼小叫,眼神疯狂之人那班随侍的小姓跌跌撞撞地赶过来了。穿着花花绿绿,就像一群花蝴蝶。森兰奔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肩扛长刀的束发少年,由于跑得急,往草多处踩了一脚粘稠之物,还没靠近就异味扑鼻。眼神疯狂之人皱起眉头,冷哼一声转面,说道:“看见了吧?保护我的人终于赶来了。”
转头之时,先前散布树影里的那伙黑袍客不知何时又已悄然从眼前消失。有个花花绿绿的小孩扛着长枪跑过来,不顾脚踩了粘稠之物,一个箭步上前,抢先护着眼神疯狂之人,口中叫道:“别怕有我,大人安全了!”眼光疯狂之人避开撩近额头的枪尖,皱着眉看着他奋身护主的举动,微哼道:“对,我安全了。还好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