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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晓风残月
我出生那年,陶晴贤率领两万五千兵马直扑严岛,踏入了辉元之祖父元就为他设下的陷阱。
这位“关西无双的侍大将”在混战中自刃而死,时年三十五岁。
元就之子元春与陶晴贤皆以勇猛着称于世,二人在一次比武后互感钦佩,意气相投之下结为了异姓兄弟。在陶晴贤与辉元家族交好之时,他是否想到日后两家竟会兵戎相见呢?
在后世的人们眼里,陶晴贤更多的被视为叛将。这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公大内义隆。
大内家族的祖先据说出自朝鲜半岛百济国的琳圣太子。义隆热忱于文艺与贸易,同时独占与明朝和李氏朝鲜的勘合贸易。经略北九州之余,义隆也尝试进军京都,但他出兵连连失利,尤其是遭尼子晴久击败的那场战役中,义隆的养子大内晴持也战死。晴持从一条家过继而来,因血统高贵受义隆喜爱。他死后大内义隆失去对天下的野心,沉迷于玩乐与文事。他既将朝鲜的大藏经拿来出版,又允许耶稣教的沙勿略前往传教,领地内歌舞升平,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浮靡风尚。
信孝与信澄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正如前久大人热衷于向各地传播京都文化,当时不仅东海的骏府被称为‘小京都’,越前豪族义景的一乘谷、以及义隆的山口之城也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山口文化’。”
我忍不住问道:“所谓‘文化’是什么名堂啊?义隆那时候就有此般称法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我们早就这样说。‘文化’属于中古汉语早已有之的词汇,其本义就是‘以文教化’。战国末年儒生编辑的《周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西汉刘向将‘文’与‘化’二字联为一词,在《说苑·指武》中写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选·补之诗》里又曰:‘文化内辑,武功外悠。’在大友一族的家记和大内家族的谱记中都有提到义隆注重文化与贸易,你们家有人在公家工作,应该知道这些常用术语呀?”
我又忍不住问道:“所谓‘工作’又作何解呀?义隆那时候就有类似词语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后汉书·皇后纪上·和熹邓皇后》曰:‘以连遭大忧,百姓苦役,及诸工作,事事减约。’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盗侠》曰:‘店前老人方工作。’宋代沈括《梦溪笔谈》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於是诸寺工作鼎兴。’宋代欧阳修《准诏言事上书》曰:‘诸路州军,分造器械,工作之际,已劳民力。’宋代黄庭坚《同子瞻韵和赵伯充团练》诗曰:‘家酿可供开口笑,侍儿工作捧心颦。’明朝那边传来的书籍也称:‘岁频旱,日夕建修,屡兴工作。’而在我们这里,公家和幕府做事的早就以此称呼。唉呀,你别总是打断我们的即兴演出好不好?”
我颔然道:“好吧。你们接着演!”
信孝与信澄继续翩跹起舞,投甩长绫飞练飘荡,以慢动作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义隆认为他宿敌尼子家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殊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尼子虽然大败,却并没有到灭亡之时,这就注定了义隆不合时宜的进攻失败。大内军队撤退途中,遭尼子军追击,大内军损失惨重,义隆的继承人大内晴持因船只倾覆溺水身亡。这对义隆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也预示着大内家族将走上没落之路。饱受打击的大内义隆决定将军务完全交给陶晴贤处置,自己则与文人墨客们饮酒作乐,风花雪月,大内家也随之分裂为以陶晴贤为首的‘武断派’和以义隆‘佑笔’相良武任、近臣冷泉隆丰为首的‘文治派’。陶晴贤对喜好艺术的大内义隆宠信相良极为不满,两派勾心斗角,互相攻讦。义隆曾试图对两派进行调停,但并未奏效,就坐视不理。与此同时,作为大内氏的庶族,陶晴贤对主公义隆的不满也与日俱增。他认为,身为统治北九州和山阴以西的大诸侯,应该有雄心壮志,有更远大的抱负,而不是庸庸碌碌,不思进取。天文二十年,这一切的矛盾爆发,酿成了一场惨烈的内乱。史称‘大宁寺之变’。”
陶晴贤年少时因美貌,深受大内义隆器重。原本陶晴贤对义隆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他从小作为义隆的侍童长大,一直忠心耿耿。在战况不利的时候,他亲自殿后保护义隆撤退。然而随着义隆沉湎于奢华,玩物丧志,其家族陷入衰亡命运。陶晴贤不愿意见到本家衰落,发动了以下克上的叛乱。然而,正是这次叛乱,更快导致了他和整个家族走向末日……
逐渐崛起的安艺豪强元就以替大内义隆报仇为名,拒绝陶晴贤的支配。
作为义隆的侍童与之一起长大,陶晴贤从小就对义隆感情深厚,对于义隆,他一直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撤退时不惜挺身冒死殿后。然而,义隆长达八年的玩物丧志,足以令任何人对义隆和大内家族的前途灰心,在残酷纷争的战乱时代,这样的过失是致命的。作为大内的庶家,陶氏与主家大内氏从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主家的没落乃是庶家衰败的兆头,加上在与义隆偏袒的宠臣相良的争斗中处于不利地位,使陶氏已处于渐将衰亡的危急时刻。经过八年的压抑之后,向来行事激进的陶晴贤不顾一切发动了叛乱。
天文二十年一月,相良向义隆提交了一份《相良武任申状》,正式状告陶晴贤谋反。谁知,这份申状不但没能使沉沦的义隆觉醒,反而引起了陶晴贤的警惕。相良见势不妙,抢先出逃。陶晴贤决定提前正式举兵谋反。八月,久不理军务的义隆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已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略作抵抗后最终溃退,败逃途中逾万人最后只剩大约六十人。据说义隆准备渡海逃往北九州,结果偏偏遇到海上起暴风,最后逃入长门太宁寺,九月一日在寺内自杀,年仅四十五岁。追随义隆到底的忠义之士冷泉隆丰掩藏主公遗体后,出寺与陶军奋战,最终英勇战死。
这场史称“大宁寺之变”的兵变之后,陶晴贤从大友家请来了跟大内氏血缘关系最接近的晴英成为家主并改名为“大内义长”。他是大友宗麟的弟弟,宗麟与陶晴贤商量确定让他继任大内家督,但实际上是作为陶晴贤的傀儡。陶晴贤死后,大内家遭到元就的进攻,所领尽失。我两岁那年,面对进逼的元就军队,义长无奈之下自刃身亡。
我刚出生不久,辉元的祖父元就以挑衅姿态到严岛筑城,引诱陶晴贤率主力攻击,而另一招,就是密令手下的桂元澄投向陶晴贤,元澄之父广澄本来就是因反叛元就而死的,这就已经给了元澄一个背叛元就的很好借口,再加上元澄反叛过来时使用了苦肉计,足以使陶晴贤相信他的真心,更绝的是他还向陶晴贤递交了一份“起请文”表示忠诚,这一切完全都是元就的授意。在那个时代,人们都相信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起请文”的话,子子孙孙都会受到神的惩罚。当然,元就这样的绝世枭雄就不一定信了,不过陶晴贤却对这个东西深信不疑。从而对桂元澄信之不疑。
桂元澄乘机向陶晴贤进言严岛之城的修筑尚未完成,此时往攻立即可下。陶晴贤根本就没料到会遭受奇袭,而且他也错失了战机。据说在九月三十日陶军只要进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攻下严岛之城,从而决定胜负。然而这一天是“庚申”日,陶晴贤相信一直以来的传说,在当天晚上人身体中的“三尸虫”会在主人睡着的时候升上天空去向神报告这个人的罪行,所以这一天每个人都要行事谨慎,不要犯下令神愤怒的罪恶,而战争杀戮在此日更是不可饶恕的。
由于这个原因,陶晴贤没有在那个日子发动进攻,从而丧失了那稍纵即逝的胜机,而元就选择在这一天行动,事前肯定已经预料到陶晴贤的按兵不动了。
桂元澄仿效赤壁之战的黄盖,故意向陶晴贤诈降,发送假的内应书以引诱陶军登陆严岛,为元就军前后夹击陶军立下大功。打完胜仗后,整个严岛归桂元澄掌管。他是辉元家族十八将之一,属于与主家共同祖先的庶家。逝世之后,墓所与陶晴贤同在洞云寺。
虽然遭受了重创,若能逃出严岛,陶晴贤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逃到岸边之后,陶晴贤却找不到一艘船,这和当年他主公义隆临死前的情况颇为相似。万般绝望的情形下,陶晴贤望着大海自尽,为自己一生的风云划上了句号。随行的七名侍从一起殉死,抵抗到最后的弘中隆兼父子也一起战死,至此严岛合战完全落幕,大内家族的精英武将损失殆尽。
此战之后元就遂对大内家族展开了全面进攻,而大内方元气大伤,再无一个像陶晴贤这样的人能将全家凝聚在一起,领内大小豪族纷纷投向元就。我两岁那年,陶氏居城陷落,陶晴贤之子长房被杀,尸体不知所踪。不久之后,陶长房之子鹤寿儿也死于乱军之中,至此陶家伴随着大内氏的灭亡一起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
人们说,悲剧是一步一步酿成的,陶晴贤作为武者最大的悲剧是和一代智将展开了全面对决。晴贤是一个耿直、恪守传统的武将,也无愧于关西第一勇将之名,若无元就,晴贤足以横扫关西,但在元就这位关西第一智将为求胜利不择一切手段的谋略面前,武勇变为次要,所谓的耿直和恪守传统更成为致命的弱点,最终陶晴贤完全没有发挥己方的实力,反而一步步走向对方的陷阱,这不能不说是猛将的悲哀。
据说陶晴贤自尽前留下的辞世之句,大意为:“事已致此,不必再惋叹悔恨,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血溅浪沙之际,在无奈中表现出一种豁达。成王败寇,史书也多是只为胜者所书,元就父子称霸了关西十国,陶晴贤却留下千古叛将的骂名。
身为大内庶家的陶晴贤若下定决心取大内本家而代之,也是不难的,然而正好相反,他却坚持拥立了更近嫡流的义长,一方面可见他对传统的尊重,同时也可见他对大内家族的真正忠心。他之所以反叛义隆,也是因为义隆身上有太多足以令家臣叛变的理由,这样的反叛,比之于“美浓蝮蛇”道三对土岐氏的篡夺,陶晴贤似非出于取而代之的意图。从陶晴贤此后的行动看,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度振兴大内家族,因为他相信大内兴,陶方兴。
陶晴贤临死之际,似乎不无悔恨,他说:“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
“美浓蝮蛇”道三临终时也是这样。道三在遗书中写道:“旧之恶果今报矣,明日之战将五体不全,战死或不是错误,也许有我最后的归宿,但在哪里?”
望着信孝和几个小姓借着酒意在庭院里表演陶晴贤在海边望浪兴叹、举刀自尽的场面,信澄忍不住着地一滚,上前演绎陶晴贤逼死的义隆望海自尽的相似情景。
随后他们表演割鼻,信澄扮作“蝮蛇”道三,被信孝他们扯着头发折腾。
因见难不倒我,他们又改而扮演另一幅自杀场面,信孝从股后拔出茄子,作势“斩杀”了扮娇妻并且抱兔而泣的信澄,以及跪作一堆哭哭啼啼扮女眷的小姓,然后仰天哀叹:“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张开嘴巴,将茄子撸入喉中。信澄躺在地上问我:“猜猜这一幕是谁死?”
“那谁,”我蹙眉而觑,说道。“三好义继。唉呀,你们难不倒我的。”
“是吗?”信澄改而装出承受了极大痛苦之状,伸手从锅里拿了几条油腻腻的肉肠,扮作拉肠子扯出腹外,跪在地上抽搐而倒,爬到我脚边痉挛不已。信孝从嘴里拔出茄子,作势挥砍其颈,又不忍心,站在旁边长吁短叹,甚至泣不成声。眼见信澄抽搐得更剧烈,丹巾羽带的小子从锅里拿出一根熟透的猄腿,上前砍在信澄脑后。随即拉着信孝一起向我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跪禀,哭诉道:“主公,少主已经去了!”
面色苍白的家伙显得十分伤心,垂泪之余,突问:“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丹巾羽带的小子哭着回答:“势州村正。”面色苍白的家伙顿时颜色大变,惊叫:“妖刀!”随即转面问我:“猜猜这一出是谁死了?”
“谁呀?”我摇头说道,“玩得这么玄乎,还整出支线情节和后续剧情来了,又加个‘番外’在后面,演得这么复杂,谁知道啊?”
“总算难住你了,”信澄得意道,“猜不到吧?信正扮演的是家康!我演他儿子,信孝演服部半藏,长重演那谁……”
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家康嫡子三郎信康于远江二俣城自害,据说其原因是信长疑心家康正室筑山殿和信康与我家胜赖暗中勾结,虽经家康百般解释仍然下达了处死二人的命令,最后家康迫于信长的淫威不得不违心接受了这一命令。当时筑山殿已于八月二十九日被杀。
当信康自尽之际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是“服部半藏”正成和天方山城守通纲,当时具体的分工是半藏担任介错,通纲担任检视,虽然他二人都很不愿担当此任务,但事实是无情的。当信康切腹时,三人都十分悲伤,尤其是半藏,在信康切腹之后已无法举刀,而使信康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此时通纲见状,不顾悲痛,毅然拔刀砍下了信康的头。事后二人哭泣着向家康报告信康的最后情形,家康伤心之余,突然问通纲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通纲回答说是“势州村正”,家康顿时脸色大变。
“为什么家康反应这样大呢?”信澄着地翻滚,从丹巾羽带的小子手里拿过熟透的猄腿,举在我跟前比划,说道。“我来解说一下这一幕它背后包含的秘辛。也就是隐藏的支线和伏线情节……”
原来家康以前的两代当主都曾死在村正刀下,首先是史称“守山崩”的悲剧,家康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在尾州亦即尾张攻打守山城时被家臣弥七郎暗杀,当时弥七郎用的就是村正。此后他们家一直积弱,过了许多年,家康的父亲广忠又被近臣八弥刺杀,当时八弥的配刀也是村正。家康本人幼年在骏河时也曾被村正刀伤了手指,信澄告诉我的这些虽然都可以说是巧合,然而后来在庆长五年关原大战中,有乐之子“河内太守”长孝的尖锐长枪又误伤了家康的手指,即家康早年受伤的那一根手指,更巧的是此长枪也是势州村正炼制的兵器,这一切不得不让家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诸如此类倒霉事都使村正与家康一族紧密相关,而且无一吉兆,后来家康断定:“村正刀是专门作祟我家的妖物。”并下令毁弃所有村正刀。也正是因此到了江户时期,虽然势州村正的刀工仍然在制刀,但迫于幕府的压力,也没有人敢公然携带村正刀了,以前铭刀村正也都被改成了无铭刀或者伪装成了其他的刀铭。
剑相学开始流行后,人们便能从刀的锐利品格等方面判断吉凶,而江户年代的太平之世并不喜欢太过锋利的实战打刀,这时以锐利和适于实战出名的村正也是由于这一原因而开始被称为“妖刀”、“邪剑”。早年家康在世之时,他已认定村正即妖刀。
村正妖刀的历史,远从家康祖父那一代就结下奇怪因缘。虽然没有一定的理由,但是自从家康还在三河的时候就对刻有“村正”字样的刀十分厌恶。首先是因为,家康的祖父清康在天文四年被自己的家臣弥七郎用“千子村正”斩杀,从右肩一直到左腹被劈开。这可以说是这段“恶因缘”的开始。
经过种种不祥的经历,家康掌权后命令废止村正,不许使用。家康的命令在老百姓中引起了极大的波澜。大臣们都不使用村正以避免招致幕府不必要的怀疑。不久,村正就成了“家康天下”不许触碰的禁忌。有感于村正的锋利,很多人将村正的名字改为正宗或者正宏,或者将村正的名字消去继续佩带使用,但是这在当时也是完全不被允许的。风声最紧的时候,私藏“妖刀”甚至会被问罪赐死。
幕府对村正的反应也使妖刀在民众中有了广泛而且离奇的传言。久而久之,民间流传的说法就是村正会给它的主人带来不幸。
“村正”是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居住在伊势桑名的着名锻刀工匠家族,在他们的手里诞生了很多优秀的产品。从第一代到第三代的村正不仅锻造刀,而且他们制作的短刀和枪等诸般兵刃也很多,这些兵器都被称做“村正”。
为什么与家康一族相关的不幸事件都与村正有关呢?事实上当时伊势那个出产兵器的桑名之地与三河一带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因而村正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家康那里广泛装备,甚至连步卒“足轻”也装备有锋利的村正刀,而且据忠教那家伙写的《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数量相当高,不过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作为一种在家康那边广泛装备的武器,要不想和他家拉上干系恐怕都是困难的,毕竟他家的诸位死在村正刀下的都是由“自己人”杀的。我觉得虽然是家康本人首先提出了“村正妖刀说”,但他恐怕也对其未必真的相信,只是一连串的巧合使他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后来到了大坂之阵,“专与家康作祟的妖刀”这一说法被反抗他的志士们所利用,纷纷在自己的配刀刻上“村正”的刀铭。
信澄他们为逗我开心,演完家康的世代冏剧之后,又在庭院里继续演绎各种自杀场景。
信孝用茄子蘸酱料往墙上题诗,演出越前豪强朝仓家族的义景迎来了自己悲惨末日的那一天。信澄蹲一边念旁白:“在枪林弹雨中,义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决定自戮。下达了抵抗命令后,义景拿起笔砚写下了自己的辞世诗,总结了自己失败的一生。”
随即信孝拿茄子戳自个儿,演绎那天傍晚,义景使用爱刀自戕身亡,享年四十一岁。历经五代持续百年的名门朝仓家族也随着义景一起灭亡,曾经繁华热闹的一乘谷也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同骏河的义元家相似,出身名门的朝仓家族自孝景以来历代都是文人。京都许多公卿贵族为了避乱逃到越前,极大的繁荣了一乘谷的平和风气。产生了当时第一儒学家宣贤等着名文人,当时被称为“连歌第一人”的宗只、宗长,“五百年内的大学者”、曾出任关白的兼良大人,和歌名门冷泉家都曾慕名来投。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义景犯了与义元家相同的错误,重文轻武的结局只能以家破人亡收场。
“他使我想到晋代陈寿所着‘三国志’的袁绍,”信孝抱着死兔子模仿一个痛失孩儿的伤心父亲,唏嘘道,“义景除了文艺造诣极高以外,基本上一无是处。当心爱的儿子去世后。义景对政事更无心搭理,连义昭来到越前,上洛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都无动于衷。”
不知义景有没有意识到,他遇到了改变人生甚至改变历史的最大机会。已故将军义辉的弟弟义秋到访越前一乘谷。两年前,将军义辉因三好家臣久秀一伙的袭击身亡,弟弟周暠和周皓随后也皆遇害,在奈良一乘院出家的另一兄弟义秋逃亡,辗转于近江、若狭等地。前将军的亲弟弟来投奔,义景自是大喜过望,一连多日不断召开赏雪、赏花等欢迎宴会,并为义秋举办了元服仪式。此时,义秋改名为义昭。虽然义昭劝说义景尽快出兵上洛,但义景却百般推脱,迟迟没有任何行动。也有人认为,身为前久大人的妹夫,义景似乎另有算盘。
随后义昭离开了义景的领地,在我家翁的陪伴下,与光秀、藤孝一起去岐阜投靠信长。
信长要求义景一起上洛,但高傲的义景没有响应,而且还表示出了对信长的鄙视。愤怒或者装出愤怒的信长在畿内平定后,着手收拾义景。
随即信长陷入包围和背叛的浪潮,忠教所记载的“三河物语”提到此时信长对义景说:“天下是朝仓大人所有,我将不再妄想。”摆脱包围之后,信长再度收拾义景。清洲军士气高涨,有如出山猛虎,义景方面士气低落、毫无斗志,士兵们只想迅速逃离战场,义景的有力家臣纷纷战死,士兵也四处逃亡,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打的情况下,他们之间这场角逐提前已经决出了胜负。
惨败之后义景身边只有四、五名家臣。虽然逃回一乘谷,但却可以说他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义景带领侧室十余人出城,寻求平泉寺的庇护。但平泉寺的人们畏惧信长,拒绝接纳义景。同族的景镜也选择了背叛,义景迎来了自己悲惨的末日,在景镜猛烈攻击之下自尽。
有乐从院门外伸头问道:“你们在干嘛啊?满地翻滚,哭哭啼啼,那谁还抱着个死兔子搞什么鬼?”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回答:“我们在扮演各种名人死法。兔子属于道具来着,它主要的作用是拿来扮做怀抱里的小孩……”
信孝拿茄子痛揙信澄,后者一边挨抽一边爬着念白:“大内义隆死于陶晴贤之叛,陶晴贤也玩完之后,身死族灭了吗?没有。因为还有大内辉弘。他在大友家寄食,直到永禄十二年,元就与大友宗麟激战,宗麟遣辉弘率数千军,往收大内遗臣。他潜入敌后,成功地在秋穗浦登陆,入占大内家别邸,但是终于不敌元就围剿的军队,败逃进山,自杀于富海地方的茶臼山。大内家复兴的最后尝试就此以失败告终。”
我见一个两额凸出的汉子垂手悄立廊间遥看,觉得有些眼熟,正望着他,有乐提灯走来,说道:“那是大内辉弘的儿子武弘,你们别乱演他爸爸挨揍被追杀进山的惨状了。惹恼了他们大内高手,当心他用大内秘笈干掉你几个!”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那几个家伙停止表演,转面愣望。信澄以巾掩脸,着地翻滚,避去阶下花盆后面,伸头悄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站在那边?有何意图?”
有乐捡起他们丢落的死兔子,瞧了瞧,随手放到桌上,说道:“武弘吗?他跟大友亲家一起的,等我们在邻院那边吃完,过会儿信孝你腾出一个房间给他们睡。”信孝从廊间抱出个瓜,走过来说道:“好啊,不如先一起坐下来吃瓜。你见过这么大的葫芦瓜没有?”
说着,把瓜放到我面前,拍打着问:“你们甲州那边怎么个吃法?”
“葫芦瓜吗?”我转觑道,“我们那边切来做菜,炒或者煮都行。放些粉丝添加进去也很好吃。不过我们那边经常没有盐,一般煮菜光放糖很难吃的。要有盐又放些糖才差不多。”
“为什么你们那边没盐啊?”信孝捧起瓜,抱在怀里问。“甲州山里人没盐吃吗?”
“是啊,被他们联手禁运就没盐吃了。”我瞟了瞟旁边名叫氏重的小孩儿,他腼腆地垂下头。有乐叹道,“我也听说过,他们山里没盐很惨的,一年到头没盐吃,人会有毛病。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难熬。”我笑着说道,“由于缺盐,煮菜只好都放糖,做成甜菜、甜汤、甜薯、甜竽头、甜鸡、甜鸭、甜鱼、甜虾、甜肉、甜饭、甜粥、甜面条……全是放糖。变着花样做各种甜食。”
“给敌人送去食盐!”信澄突然窜出来,缠巾掩面,站到桌上,摆出一个横戈勒骑的姿势,转头问我,“猜猜我演谁?”
“谦信公!”我微抿笑涡道,“你也知道这个逸事啊?”
面色苍白的家伙在旁赞叹道:“第四次川中岛大战后,昌信负责清理战场,他将战死的士卒不论敌方我方一律厚葬,并很有礼节地将被甲州讨取的越后将领首级和遗体归还,谦信公对此心存感激,便在后来甲州被氏康家、义元家联合禁盐,领地内食盐短缺时,向宿敌信玄家送去了食盐,以此作为酬谢。交战双方这样的器量令人景仰,类似这样闪烁人性光辉的事迹不只存在于‘三国时期’羊祜与陆抗对垒之间……”
“晋将羊祜打仗时很会以仁德服人。”有乐坐下来,拿了块肉蘸着姜醋吃,说道,“有一次两军对阵之际,吴将陆抗生病,向对手羊祜求药,羊祜马上派人把药送过来,并说:‘这是我最近自己配制的药,还未服,听说陆将军病了,就先送给你吃。’吴将怕其中有诈,劝陆抗勿服,陆抗不疑,并说:‘羊祜怎会用毒药害人呢?’仰而服下。当时人都说,这可能是春秋时华元、子反重现了。吴主孙皓听到陆抗在边境的做法,很不理解;就派人斥责他。陆抗回答:‘一乡一镇之间,不能不讲信义,何况一个大国呢?如我不讲信义,正是宣扬了羊祜的德威,对他毫无损伤。’孙皓无言以对。”
“羊祜与陆抗对垒,双方常有使者往还。陆抗称赞羊祜的德行度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面色苍白的家伙点头说道,“羊祜对吴国的百姓与军队讲究信义,每次和吴人交战,羊祜都预先与对方商定交战的时间,从不搞突然袭击。对于主张偷袭的部将,羊祜用酒将他们灌醉,不许他们再说。有部下在边界抓到吴军两位将领的孩子。羊祜知道后,马上命令将孩子送回。后来,吴将夏详、邵颉等前来归降,那两位少年的父亲也率其部属一起来降。吴将陈尚、潘景进犯,羊祜将二人追杀,然后,嘉赏他们死节而厚礼殡殓。两家子弟前来迎丧,羊祜以礼送还。吴将邓香进犯夏口,羊祜悬赏将他活捉,抓来后,又把他放回。邓香感恩,率其部属归降。羊祜的部队行军路过吴国边境,收割田里稻谷以充军粮,但每次都要根据收割数量用绢偿还。打猎的时候,羊祜约束部下,不许超越边界线。如有飞禽走兽先被吴国人所伤而后被晋兵获得,他都送还对方。羊祜这些做法,使吴人心悦诚服,十分尊重他,不称呼他的名字,只称‘羊公’。”
“羊陆之交,千古佳话。”随着有乐举杯,信澄、信孝、长重他们也拿杯在手,一饮而尽,相视而笑。“敬他们一杯!”
“类似这样的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的事迹,‘十字军东征’时期狮心王与他的敌人撒拉丁之间也留下很多美谈。”面色苍白的家伙举杯说道,“但愿后人也能像先辈那样有这般的器量,起码再怎么样也不要熄灭掉人性光辉。盼我们的后人一代代,不要变成畜生,甚至连畜生都比不上。对于后世那些家伙,我不抱幻想。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就会搞鬼,玩伎俩使诈挤兑人。光会说漂亮话没用的,你能给你的后代留下什么美谈、多少佳话千古传颂?”
“狮心王与萨拉丁,”信澄感慨道,“我听那个养骆驼的家伙说过他们不少事迹。阿卡包围战时,虽然战况惨烈,但是法王腓力、狮心王理查、萨拉丁之间不乏风度。三国使节往来于两军大营,送来了各自主公的礼物、问候和祝福。狮心王因水土不服患上了某种坏血病。但他依然坚持指挥,并写信给萨拉丁希望他能送来帮助退烧的水果和冰块。萨拉丁如约送来了救命的礼物。二人通过书信往来,开始建立起惺惺相惜的情谊,互相遣使结交。萨拉丁的弟弟萨法丁回访狮心王的大营,受到热诚款待,气氛十分祥和。狮心王理查曾说,萨拉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而萨拉丁则投桃报李,雅法战役时,萨拉丁发现狮心王的战马倒毙后,有风度地派遣马夫为狮心王送去了两匹良驹。狮心王笑纳了萨拉丁的厚礼,继续投入指挥作战中。这一幕成为双方诗人多年的素材。狮心王在雅法取得胜利之后,再度患病并发起了高烧。退回耶路撒冷的萨拉丁送来了退烧的桃梨和冰块,两人之间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狮心王回国。就连萨拉丁身边的人也认为狮心王‘拥有出众的勇气和伟大的灵魂’,而萨拉丁与他对手的友谊亦让后世传颂。”
“唉,后代是做不到这些了。”面色苍白的家伙摇头说道,“甚至根本别指望他们能给各自后人留什么美谈。我看他们连自己后代能不能存活都不会放在心上,只顾自己胡来,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趁他们忙于唏嘘,我让那个名叫氏重的腼腆小孩儿帮着切瓜,挽袖炒了几个小菜,顺便到廊下,向悄立的两额微突汉子施礼,邀请他一起入席。那汉子连忙回礼,却没有移步。有乐和信孝见我朝他们望去,便也一齐上前,拉那汉子来坐。名叫氏重的腼腆小孩儿捧杯盏摆到他跟前,我呈上竹筷,那汉子躬拜接过,恭谢不迭。
“武弘,你怎么不跟着去找宗滴呀?”听有乐随口笑问,没等那汉子恭谨作答,信澄掩巾摇头道,“不叫他去。也没必要让大友亲家去找他爸爸。人生地不熟,他们去有什么用?生疏地方,外乡人来作客,自己不迷路都算好了,能帮着找谁?别把自己弄迷路了,又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寻宗麟,有秀吉、泷川和我岳父他们的部属就可以了。况且宗麟和清秀在一起,也不会迷路到哪儿去。万一遇上什么不怀好意之人,打架有清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