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卫琦的脸上也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
是啊,他也没想到他能活着。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卫璠咬着牙,将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一开始,他们确实被流放到了尚阳堡,那地方虽苦,要干苦役,到底日子还能过。
可忽然有一天,来了人,要了一批流人去宁古塔。
从那个时候,他们的苦难才开始。
宁古塔比尚阳堡可就要苦寒多了,关键是那地方远离建京,下面的人就格外肆无忌惮和猖狂。
没地方说理,没有王法,管着他们的差役,就是他们的天。
什么苦活儿重活儿都是他们干,这也就罢,关键当地女人奇缺,李德妃和张贤妃就被人盯上了。
有一阵子为了保护两个女人,卫璠和卫兆去做苦役时,都要把二人带上。可那地方太冷了,他们又没有足够保暖的棉衣,于是就形成了两种状况。
要么留在窝棚里,可能不知哪会儿就被人玷污了。
要么跟着出去,冻病或者冻死。
可以说那段时日,是卫璠和卫兆最觉得暗无天日的时候,哪怕后来陷入炭矿,都没那时绝望。
后来两个女人怕拖累了儿子,双双悬了梁。
两人把母妃埋了后,实在没忍住心中悲怒和愤恨,把当时说风凉话的差役以及逼迫他们的差役都杀了。
再然后他们就被弄到了更北的黑江。
听说李德妃和张贤妃为了儿子悬梁而死,三人不禁都露出唏嘘之色。
大抵是这唏嘘之色刺激到了卫璠,他突然面孔扭曲起来,眼睛也变得血红,瞪着卫傅:“我用不着你可怜,你之所以能站在这,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过是因为你娶了个好女人罢了,不然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
“还有你,”他又瞪向卫琦,“当初陈淑妃抛下你走时,你也就剩了一口气,不是被人救了,你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关于陈淑妃的事,哪怕福儿这么大大咧咧,以打击卫琦为己任,她都不敢当着卫琦面提。
没想到这卫璠仿佛被疯狗咬了似的,先咬卫傅,再咬卫琦。
福儿恼了,骂道:“你这人讲不讲理,是我们的记人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恩图报,在这儿扎谁心呢?咋了?你会骂人你厉害是不?我们过得好,让你眼红了?卫傅也就算了,你俩以前是对头,不指望你能说句好话,但小五儿招你惹你了,你这么说他?”
本来卫琦已经捏紧了拳头,谁知福儿先跳出来骂了卫璠一顿。
他望着护在他前面的女人背影,松了拳头,嗤笑了一声。
“行了,守财奴,你别理他,他这人就是这样,在谁面前惨都行,唯独不能在二哥面前惨。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一时半会改不了,就他这惨样,你骂他也不解恨。”
“可不是!”
福儿顺着话头损卫璠:“脏得像石炭堆里滚过似的,跟你说话我嫌晦气。有那些狠气冲着关你进炭矿的人使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走了走了,回去睡觉,耽误时间。”
她拉着卫傅就走,卫琦跟在后面也走了。
走到门外,看了看守在门外的下人。
想了想,福儿还是道:“给他们弄些水来洗洗,再弄点吃的,我看另外两个人人事不省,把白大夫找来给他们看看,免得人死在这儿了晦气。”
终究还是嘴硬心软。
下人忙应道是。
等回去后,大郎已经睡着了。
福儿那口郁气已经出了,见卫傅神色复杂,不禁道:“怎么?你不会把他说的话,放进心里了吧?”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若不是娶了你,一定比他惨。”
“怎么这会儿多愁善感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福儿睨着他,又玩笑道,“可不是,你娶了我,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祖坟上冒了青烟,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好,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
卫傅将她拉过来抱着。
“你什么时候说的话我没听?我敢不听,爷和爹都饶不了我。”
福儿笑道:“装相,你装就是,爷都说你其实精得很。”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脱下衣裳,躺进被窝里。
卫傅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倒没想到德妃和贤妃会死那么惨。”
一个女人最光耀的时候,她们经历过,一个女人最悲惨的命运,她们也承受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黄土一抔。
“其实她们也还好,最起码死之前,儿子还在身边,还护着她们。我想她们死的时候,一定不害怕,而是坦然就死,因为心里有执念,有想保护的人。不像小五儿,虽没有死别,但却生离,而且是最伤人的生离。”
两人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福儿突然搂紧了卫傅,道:“以后不管你要去哪儿,一定要把我跟大郎带上,我们永远不分开。”
卫傅摩挲着她的发。
“嗯,不分开。”
福儿没有再管卫璠和卫兆的事。
至于卫傅和卫琦事后有没有去看他们,她也没关注,她只知道那三个人目前就在那个小院里养伤。
据说在炭矿里亏空狠了,尤其是冻疮十分严重,得一阵子养。
她最近十分忙碌,忙着洞子菜的事,忙着辟个新酒坊。
总是在官衙里蒸酒也不是事,每次送酒搬酒进进出出,实在不太方便,对官衙门户的安全也有所妨碍。
她打算弄个地方,把酒坊搬出去,最好把家里种的洞子菜,也挪出去。还有那记些狗,都养在官衙也不是个事。
头头都是事,但只能一头一头地来。
由于太忙,她竟是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经人提醒,才知道竟然要过年了。
其实谁不是这样呢?
一大家子人,大抵也就牛大花闲一些,王铁栓忙着洞子菜的事,刘长山不用说,哪儿都少不了他,连多寿都被卫傅叫去暂时忙文书上的事了。
王兴学也忙,本是帮妹妹忙的,忙着忙着,他竟忙出了一些想法,觉得他们跑出来的那些路子,只拿来卖洞子菜太奢侈。
当地产什么?
貂皮。
除了最出名的貂皮外,还产各种毛皮,以及山参和鱼。
当地有三种鱼是岁贡鱼,一种叫鲟鳇鱼,一种当地人称哲罗鱼,还有一种细鳞银鱼,都是肉质细嫩,味道十分鲜美。
以前毛苏利还在时,每年都要进贡一些给黑龙江将军,再由黑龙江将军献到京城。
就是这么好的鱼,却苦于当地人没地方售卖,要么打了鱼,就在当地贱卖了,要么就是自己吃了。
至于毛皮那就是更是贱卖。
这黑城里有一半的商人,都做的与毛皮有关的生意,以前王兴学也贩卖过毛皮,问问当地的卖价,他不禁大骂一句奸商。
何止贱了一半,他恨不得拿出钱来,把这些皮子都收回去。
可们也没办法,毛皮商人联手压价,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一张两张皮子,就往墨尔根,甚至龙江城去一趟。
久而久之,当地毛皮价廉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给福儿出主意,说‘神仙倒’不光可以拿来卖酒卖菜,还可以卖鱼卖皮毛,只要把生意网拉出去,这黑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宝山。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运送。
所以他跟福儿说,眼光不要局限在墨尔根龙江那边了,沿着黑河往东,有许多城池,那些地方也不能放过。
他这趟从建京到黑城,一路上辗转车行有感,他们若有一个大车行,遍布各地,是时不光可以运酒运菜运粮,也相当于掌握了当地的商业命脉……
福儿让他赶紧打住。
他的想法是好,只要想想就觉得无限美好,但现在——
“哥,你现在先让我过个年,等过完年咱们再细说?”
就在黑城官署热热闹闹过大年时,江东有一座庞大的宅院里,也正在过年。
只是他们的过年要更为繁琐,大年初一第一件事就是祭祖。
由家主领着一众人告慰先祖,他们在此地繁衍生息,族人越来越多,家族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让先祖不要担忧后辈子嗣。
谢家主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回到黑城的,当晚陪着妻眷儿女吃了顿团圆饭,第二天三更不到,便起来主持祭祖事宜。
“爹,难道这趟去龙江城见将军不顺?”
其实谢云昨日就看出来了,但爹刚回来,又是除夕,未免扫兴,就没有问。
谢家主脸上的皱纹,比前些日子又深了些许。
“咱们这样的人,怎可能见到将军?只见到了那位富顺总管,与对方一番交谈,我倒也看明白了一些事。”
谢云下意识问记:“什么事?”
“富顺总管虽没有明说,但见他言谈之间,那位安抚使的来头应该不小,将军不愿与对方正面起冲突,但炭矿的利益将军还是要的。”
起先谢云没听明白,等明白后,差点没骂人。
“意思就是银子他要,麻烦不愿管,让我们自己解决?”
谢家主看了长子一眼,他这个儿子还不算傻。
“他当将军,管辖一地,自己的地盘上弄了这么个人来,祸害得我们进退不得,现在什么都不管,让我们去与官作对?荒谬不荒谬。”谢云愤怒道。
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也不要太激愤,官之一字,不是从来如此?”
当年他们谢家也是官,官场上的门道简直太清楚了。
当官的都是伸手要银子,缩手躲麻烦,走一步想十步,坏事都是下官的,好事都是自己的。
更何况他们现在连下官都算不上,用他们燕人的话来说,就是个奴才。
谢云深吸一口气。
“那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难道真要去对付那个安抚使?”
“只有他消失了,那些被捆绑在一起的人才会群龙无首,炭矿之危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谢家主顿了一下,问道:“我不在这些日子,炭行那儿如何了?”
提起炭行,谢云的脸色暗了下来。
由于挖炭的人太少,别说龙江了,黑城的炭都供不上了,已经被人闹了好几回。
“虽然我回来后,谢松怕扫了我的兴,没敢禀报我,但料想是不好的。一旦供不上就会有人闹,闹着闹着,就会有人觉得炭是黑城的,为何要被我们谢家卡着脖子,中间再有人怂恿煽风点火,我谢家的大难就在眼前。”
谢家主说得格外悠长。
“我谢氏一族,当年遭受大难,能在此地繁衍生息,渐渐站稳脚跟,又越过王家成了江东第一家,就不能败在我手里。”
“那爹,你说这事怎么办?”
“我走之前,记得有人来禀报,说王家最近一直派人打探官署的事,虽不知那位安抚使到底哪惹到了王老鬼,但以王家那个老阴货的性格,从不会无的放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次可以联合一下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