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新笔趣阁>都市小说>小团圆>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三(1 / 2)

www.x630book.com,

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全\本/小\说/网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发,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买。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从韶关坐火车先回来了。毕大使年纪大了,没去重庆。他们结了婚了。项八小姐有时候来找楚娣谈天。她有个儿子的事没告诉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项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婶作成了她。毕先生到香港去本来是为了二婶,因为失望,所以故意跟项八小姐接近,后来告诉二婶说是弄假成真了。”

“二婶生气,闹间谍嫌疑的时候,毕先生不肯帮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缘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疑心二婶是间谍。”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点迟疑。“项八小姐说是因为跟英**官来往,所以疑心是打听情报,说就是那英**官去报告的。”

就是那海边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来是他去检举邀功。怪不得二婶临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也怪不得出了事毕先生气得不管了。

“劳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沦陷的时候二婶坐著难民船到印度去了。

“劳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滩上。从前我们都说他说话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在九莉心目中,劳以德是《浮华世界》里单恋阿米丽亚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个女人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不过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态度极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两年,不结婚,也不走,也都从来没想到是怎么回事。

听上去像是与劳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没结婚,她就没提蕊秋说要去找个归宿的话。

楚娣见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气,却误会了,顿了一顿,又悄悄笑道:“二婶那时候倒是为了简炜离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个离了婚的女人怕妨碍他的事业,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后来他到我们那儿去,一见面,两人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她们留学时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简炜没见过,原来有这么一段悲剧性的历史。不知道那次来是什么时候?为了他离婚,一进行离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们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来了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总是回国不久他已经另娶,婚后到盛家来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离婚。

是不是这样,也没问楚娣。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话。她弟弟楚娣就说他“贼”——用了个英文字“sneaky”,还不像“贼”字带慧黠的意味。其实九莉知道他对二婶姑一无所知,不过他那双猫儿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讲话,笑道:“你二叔拆别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攒眉笑了起来。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但是简炜到她家里来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点好奇,因为是她跟她母亲比较最接近的时期。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一点都不知道。有客来,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还好,叫二婶,要是小林跑进来,大叫一声妈妈,那才真——!”其实九林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妈妈,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婶。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离婚的时候蕊秋向九莉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回国那天,一个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从前的总管的儿子,小时候在书房伴读的。不知怎么没接到,女佣们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码头上去了,下午终于回来了,说被舅老爷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用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开间的石库门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竖立著许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女佣与陪嫁丫头都挤在房门口站著,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九莉不认识她们了。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是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蕊秋这是唯一的一次也戴著眼镜。

蕊秋嗤笑道“嗳呦,这袜子这么紧,怎么给她穿著?”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羊毛袜洗的次数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太小了不能穿了!”蕊秋又拨开她的前刘海,“嗳呦,韩大妈,怎么没有眉毛?前刘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快剪短些。”

九莉非常不愿意。半长不短的前刘海傻相。

“我喜欢这漂亮的年青人。”楚娣说著便把九林拉到身边来。

“小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呦,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了的。

“韩大妈倒是不见老。”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的把头一摔,鼻子不屑的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摪(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摪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著点挑战的口吻。

“摪睡呀?要摪睡就摪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著。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著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著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著。”在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著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著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著。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著两个孩子出来了。

在新房子里,她父亲也是自己住一间房,在二楼,与楚娣的卧室隔著一间,蕊秋又住在楚娣隔壁。孩子们与教中文的白胡子老先生住四楼,女佣住楼,隔开了两代,防夜间噪闹。

“你们房间跟书房的墙要什么颜色,自己拣。”蕊秋说。

九莉与九林并坐著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很怕他会一反常态,发表起意见来。照例没开口。九莉拣了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的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中午下楼吃饭,她父亲手夹著雪茄,绕著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蕊秋楚娣下来。

楚娣在饭桌上总是问他:“杨兆霖怎么样了?”“钱老二怎么样了?”打听亲戚的消息。

他的回答永远是讽刺的口吻。

楚娣便笑道:“你们这些人——!”

又道:“也是你跟他拉近乎。”

蕊秋难得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著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一往,像在浅水湾饭店项八小姐替毕先生整理领带的时候,她在橱窗中反映的影子。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先走,然后蕊秋开始饭后训话: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我总是跟你们讲理,从前我们哪像这样?给外婆说一句,脸都红破了,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九莉有点起反感,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怕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外婆给你舅舅气的,总是对我哭,说你总要替我争口气。”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著。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著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

又道:“小林啊!你大了想做什么事?姐姐想做钢琴家,你呢?你想做什么?唔?”

“我想学开车。”九林低声说。

“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

“想做汽车夫还是开火车的?”

“开火车的。”他终于说。

“小林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楚娣说。“我明天要出去,借给我一天就还你。”

他不作声。

“肯不肯,呃?这样小器,借给我一天都不肯?”

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乃德”是爱德华的昵称,比“爱德”“爱迪”古色古香些。九莉看见过她父亲的名片,知道另有名字,但是只听见她母亲背后称他为乃德,而且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

蕊秋叫女佣拿蓖麻油来,亲自用毛笔蘸了给九莉画眉毛,使眉毛长出来。

吃完了水果喝茶,蕊秋讲起在英国到湖泊区度假,刚巧当地出了一件谋杀案,是中国人,跟她们前后脚去的。

“真气死人,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偏偏在这么个小地方出个华人杀妻案,丢人不丢人?”

“还是个法学博士。”楚娣说。

“他是留美的,蜜月旅行环游世界。他们是在纽约认识的。”

楚娣把头一摔,不屑的把鼻子略嗅了嗅。“那匡小姐丑。”作为解释。

“年纪也比他大,这廖仲义又漂亮,也不知道这些外国人看著这一对可觉得奇怪,也许以为中国人的眼光不同些。这天下午四五点钟他一个人回旅馆来,开旅馆的是个老小姐,一块吃茶。他怎么告诉她的?楚娣啊?”

“说他太太上城买东西去了。”

“嗳,说去买羊毛衬衫袴去了,没想到天这么冷。——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著伞坐在湖边。”

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蕊秋有点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把她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她轻声说,似乎觉得有点秽亵。“赤著脚,两只脚浸在湖里。还不是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她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她特有的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羞笑。

又道:“说她几张存摺他倒已经都提出来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拣这么个地方,两个中国人多戳眼。”

“所以我说是一时实在忍不住了,事后当然有点神经错乱。——都说廖仲义漂亮,在学生会很出风头的,又有学位,真是前途无量,多不犯著!”

九莉当时也就知道“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是说她父亲。她也有点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尽管羞与为伍。

很久以后她看到一本苏格兰场文斯雷探长回忆录,提起当年带他太太去湖泊区度假,正跟太太说湖上是最理想的谋杀现场。他看见过这一对中国新夫妇,这天下午碰见男的身上挂著照相机,一个人过桥回来,就留了个神。当晚听见说女的还没回来,就拿著个手电筒到桥那边去找。雨夜,发现湖边张著把伞,尸身躺在地下,检验后知道她是从一块大石上滑下来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时候,并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后的人勒死她的,显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齐,没有被非礼。

文斯雷会同当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时候,才九点钟,他倒已经睡了。告诉他太太被杀,他立刻说:“有没有捉到杀我太太的强盗?”侦探说:“我并没有说她被抢劫。”

她戴著几只钻戒,旅馆里的人都看见的。湖边尸首上没有首饰。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饰与存摺,但是没有钻戒。他说:“按照中国的法律她的东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机拿去,照片冲洗出来都是风景,末了在一筒软片里找到了那几只钻戒。

回忆录没说死者丑陋,大概为了避免种族观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艳尸也杀风景,所以只说是他“见过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亲是广州富商,几十个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几岁起就交给她管家,出洋後又还在纽约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时候,把两百元存入一家银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银行,这样开了许多户头,预备女家调查他。

结婚那天,她在日记上写道:“约定一点半做头发。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这是个西方化的精明强干的女人,不像旧式的小姐们好打发。

但是日记上又有离开美国之前医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长认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无後为大,所以杀了她。这是自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道:

“回首英伦,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支离病骨,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看来简炜也同去湖泊区。

带回来的许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国外的一张,照相馆拍的,背面也题了首七绝,她记不全了:

“才听津门□□鸣,

又闭塞上战鼓声。

书生□□□□□,

两字平安报舆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麽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候简炜大概还没结婚。

午饭后她跟上楼去,在浴室门口听蕊秋继续餐桌讲话。磅秤上搁著一双黑鳞纹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脚尖也还是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都穿丝袜。但是九莉对她的缠足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妈洗脚的小脚有怪异感。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发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发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著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係,与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係,可爱也不能作準。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著金丝眼镜,头髮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著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髮遮著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麼?”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噯,圆。”彷彿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檯,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讲个故事给纯姐姐听,是她在小说月报上看来的,一个翻译的小说。这年青人隔壁邻居有姐妹,大姐黑头髮,二姐金黄头髮,妹纤弱多病,银色头髮。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她们花园里遇见一个女孩子,她发疯一样的抱得他死紧,两人躺在地下滚来滚去的疯。那地方黒,他只知道是姐妹中的一个,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始终没开口。第二天再到她们家去,留神看她们的神气,听她们的口气,也还是看不出来。到底是沉静的大姐,还是活泼热情的二姐,还是羞法的妹?

纯姐姐定睛听著,脸上不带笑容。她对这故事特别有兴趣,因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来呢?”

“底下我不记得了。”九莉有点忸怩的说。

纯姐姐急了,撒起娇来,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会不记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实在小,不会懂,纯姐姐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下去,推说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两年的小说月报都找了出来,堆在地下两大叠,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还是找不到。纯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这篇匈牙利短篇小说,奇怪的是仍旧记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妹——彷彿叫叶丽娜。是叶丽娜病中他去探病,还是他病了她看护他……?大概不是她告诉他的,不知道怎麼一来透露了出来。他随即因事离开了那城市,此后与她们音讯不通。

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其实当然应当是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却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还痴心指望再碰见她,她弟弟还会替他们拉拢劝和。但是蕊秋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著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麼?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甲板上支著红白条纹大伞,他们这一行人参观过舱房,终於在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暍,孩子们没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

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麼,又不让去。

“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

“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说好了;来喜也厉害,先不肯,答应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厉害。就告诉大妈把来喜给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关开鞋帽庄的,说得有名有姓。大妈因为从小看她长大的,还给她办嫁妆,嫁了出去。生了儿子还告诉她:‘来喜生了儿子了!’也真缺德。”

自从蕊秋楚娣为了出国的事与大房闹翻了不来往,九莉也很少去,从前过继过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离婚后那年派他们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爷在楼下书房里独坐,戴著瓜皮帽与眼镜,一张短脸,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们磕头他很客气,站起来伸手拦著,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嘁嘁喳喳一句话说两遍:“吃了饭没有?吃了饭没有?看见大妈啦?楼上去过没?看见大妈啦?”又低声嘱咐僕人:“去找少爷来。去找少爷来,嗯?”他原有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楼上去过没?——去叫少爷来,哈?”

乃德又叫韩妈带孩子们到大房的小公馆去拜年。那来喜白净朴素,也确是像个小城里的鞋帽庄老板娘,对韩妈也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

年前乃德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车去买腊梅花。幸而花店还开门,她用心挑选了两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块多钱,找的钱带回来还他,他也说花好。平时给钱没那麼爽快,总要人在烟铺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说他付账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渥两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怖。

“二爷现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妈说。

韩妈笑道:“二爷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

他这一向跑交易所买金子,据说很赚钱。他突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了。失婚的小姐们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该学学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个二表姑,不知道怎麼表姑已经结了婚,二表姑还没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丰,年纪不上十,微长的宽脸,温驯的大眼睛,头髮还有点餘鬈,|1-_-6^_^k网|堆在肩上。乃德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头,叫了声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妈谈天,她便牵著九莉的手出来,到隔壁房里坐。

这间房很大而破烂,床帐很多。两人坐在床沿上,她问长问短,问除了上学还干什麼。

“还学钢琴?”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紧。

“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诉她,她父亲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厉害的。

二表姑显然以为她父亲很喜欢她,会听她的话。

他也是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而伸手揉乱她头髮,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髮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麼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麼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乃德订阅《福星》杂誌,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买了两件办公室傢俱,钢製书桌与文件柜,桌上还有个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九莉在一张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鏤空纸纱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

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

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情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床。他太太在床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

“带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

“钱呢?”

“去问刘嫂子借。”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黒袴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姐好。”老二姑娘说。

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著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楼。姨奶奶住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著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髮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

终於有人上楼来了。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了声。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著。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著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

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一碗厨子不会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

“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所以胆子小,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他告诉九莉。楚娣也说过。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

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的时候,也不提婆婆与丈夫,永远是她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像旧约圣经上的寡妇,跟在割麦子的人背后拣拾地下的麦穗。

“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了半天,眼泪往下掉。”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

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的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

韩妈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带。

“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

“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的说。

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了。她儿子进宝一度由盛家托人荐了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了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了下来。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了,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了,每次来了,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

“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

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了什么,他这样憔悴的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的“唔……”了一声。

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

“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了?”韩妈说。

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的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的镰刀。

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

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呕!”

韩妈回乡下去过一次,九莉说:“我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么说了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

韩妈去了两个月回来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

有一天家里来了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了。”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了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了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

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的却是一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的青灰色板带。苍白的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发中分,还是民初流行的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

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了事,等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头条新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报上偶有续发的消息,也不详细:亏空巨款——在她看来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看了头晕,再也记不得——调查,免职,提起公诉。

表大妈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养着许多猫。绪哥哥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九莉向来去了就跟猫玩。她很喜欢那里,因为不大像份人家,像两个孩子凑合着同住,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大白猫。所以她并不诧异姑也搬了去,分组他们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样,做点金子股票。

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叠旧英文报纸,让她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

“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她悄然说。

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帮为什么不帮韩妈她们,还要不了这么些钱。”

“奶奶从前就喜欢他这一个侄子,说他是个人才,”楚娣有点自卫的说。“说只有他还有点像他爷爷。”

九莉也听见过楚娣与乃德讲起大爷来。也是因为都说他“有祖风”,他祖父自己有儿子,又过继来一个侄子,所以他也过继了一个庶出的侄子寄哥儿。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费月敬的人无其数。

“他现在就是那老八?”楚娣问乃德。

“嗯。”

寄哥儿会拍老八的马屁,因此很得宠,比自己的儿子喜欢。

“那寄哥儿都坏透了,”楚娣也说。“大太太都恨死了。”

“表大爷的事我看见报上,”九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孟晓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晓筠拉他进去的,出了纰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只有你没有靠山,不怪你怪谁?”

“现在表大爷在哪里?”

楚娣忙道:“在医院里,”免得像是已经拘押了起来。“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厉害的病。”默然了一会,又道:“他现在就是亏空。”

又道:“我搬家也是为了省钱。”

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洋台上乘凉,有人上楼来敲纱门,是绪哥哥。

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张椅子。没点灯,免得引蚊子。

楚娣笑问道:“吃了饭没有?”一面去绞了个手巾把子来。

绪哥哥笑叹了一声,仿佛连这问题都一言难尽,先接过手巾兜脸一抹,疲倦到极点似的,坐了下来。

绪哥哥矮,九莉自从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站起来,怕他窘。但是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全是张罗钱的事。轻言悄语,像走长道的人刚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凑得出那么大的数目。

下午他到医院去见过表大爷。他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而带着一丝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见过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时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声音总是低了一低,有点悲哀似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

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

“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

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

“像姑跟绪哥哥就是的。”

一阵寂静之后,楚娣换了话题,又问他今天的事。

九莉懊悔她不应当当面这样讲,叫人家觉得窘。

有一天楚娣又告诉她:“我们为分家的事,在跟大爷打官司。”

“不是早分过家了?”

“那时候我们急着要搬出来,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实钱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带过来的。”

“那现在还来得及?还查得出?”

“查得出。”

她又有个模糊的疑问:怎么同时进行两件诉讼?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为了第一件,为了张罗钱,营救表大爷。

“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

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发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鸦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

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俱,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

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

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

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么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退。

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

卞家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

“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

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

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

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油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

她有个同班生会作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学校传颂。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听人说的。

“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

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

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手机访问:wàp..cn,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