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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於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爇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於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他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於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乾枯发皱的老手!

***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陰。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陰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於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於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优然。」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爇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优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三百年来,白云荏苒,世事变化无常,唯独情比石坚。

「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寒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优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当年的那封信让她魂不守舍、镇日恍惚,终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封信,他们也是无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费了三百年的光陰!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从湖心涌出,汇聚在她清澈澄净的水眸中。

吉利感觉她的心思,气急败坏地道:「你的缘分在我这里!」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无缘,来世有缘。过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续夫妻之缘。」

「不行!你说你不要再为情所苦,今天怎么改变主意了?」

「兆哥会真心待我,我不会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转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兆了!」

「也许,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还在陰间等我。」

「鬼话连篇!」吉利气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当然说鬼话了。」合欢笃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阎王让我转世成为他的妻子。」

吉利赶忙道:「说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乾二净,你何必再去伤一次心?」

「这一世等不到,还有下一世。」她神情变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为能感动冷淡的合欢,让她接受他的爱意。没想到合欢那张淡然不在乎的脸孔下,竟是深藏着对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开,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痴情了。

不愿转世,执意留在忘愁湖,是因为他,想可转世,执着求爱,更是因为他。

她三百年都捱过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过是个爇情的小孩子,合欢姐姐怎会看上你呢?

「姐姐……合欢……」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么办?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望看他略带稚气的泪眼,合欢心中不忍,柔声道:「吉利,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谢谢你挖出这尊石像,解开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还是忘不了,你让我放心离开,算是你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敌不过一只死鬼啊!他不觉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呜!」

「古利,你是孝女庙的庙祝,村人都很敬重你,你可不要这么孩子气……」

「你三百岁,我只有二十岁,当然是孩子了!」他就是要当孩子,向他的孝女娘娘撒娇!

「呜呜……」另一个更响的哭声传来,只见非鱼哭着爬起,猛柔眼睛大哭。「你们不要吵架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啊!」

「就是你的错!」吉利气得拿枕头扔了过去。「自从你来了以后,就害我作奇奇怪怪的梦,没事又掘出破古董,好了,现在仙姑姐姐要走了,你高兴了吧!?」

被枕头一扔,非鱼似醒非醒,仍是一迳哭着。「仙姑姐姐不要走啊!你们都不要走啊!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五辈子都是累死的,你们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啊!」

「你就是故意的!」吉利拿起床边的拐杖戳个不停。「你故意挖出石像,逼走我的孝女娘娘,我跟你拼了!」

「救命啊!」非鱼屁股吃疼,顿时醒来,一见到穷凶极恶的师父!吓得翻窗逃走。「师父杀人了,我不要死呀!」

「还跑!」吉利扯不到他的领子,用力过猛,也跟着掉出窗外。

「死鱼!我要你把五辈子的事情说清楚!」他见非鱼还在前面爬箸,赶紧大步跨前,想把小鬼抓回屋内审问。

脚步踏了个空,天旋地转,吉利掉进一个深坑里,那正是非鱼挖宝的杰作。吉利只来得及咒骂一声臭鱼,然后眼前一片黑,撞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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