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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怎么会被大黑熊看出来呢?郑雨洁惊慌失措地说:“你、你、你不要乱说!我才不会喜欢他,他在校刊写那个什么后现代、虚无主义、同性恋、自杀的东西,我都看不懂!”

“对啦!”碰地一大声,张奇廷用力拍下桌子,好像是甩开了心头的包袱,笑逐颜开地说:“我看到他的名字,想说是同学嘛,一定要给它用力读,结果一看到什么‘秋刀鱼在空中跳舞,我的心沉入三千公尺的北极海’,我就糊涂了。明明每个中国字都认得,怎么组合起来就变成外星文字?”

“他写的东西,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吧?”郑雨洁感到有些失落。

她何止不懂他的文章,其实她对这位男同学的印象也很模糊,只知道他有俊秀的外表,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呈现某种摸不透的深度;当然还有那几篇令人肃然起敬的小说和评论,让她对他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距离美感。

可这学期看他专注做股票的模样,那些美感早已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还是你的小说比较好看。”张奇廷爇烈地说。

“你觉得大学生做股票怎样?”她莫名其妙地问他。

张奇廷一愣,没想到小女生会问他问题,他马上回答:“我不反对大学生做股票啦!我们有投资学、财务管理的课,也有股票投资的模拟比赛,我可以当作是一种学习,实际去了解资本市场的运作;但如果以赚钱为目的,我就大大的反对了。大学不过四年──我是念五年啦,要学的东西很多,光念书吃饭睡觉聊天打屁看漫画就没时间了,哪有空耗个半天去看指数起起落落?要赚钱还怕没机会吗?以后我活到八十岁,我还有将近六十年的时间可以大赚特赚,何必急在这么几年?”他口沫横飞说下来,比手划脚,又是把桌椅摇得咯咯乱响。

郑雨洁的想法和大黑熊不谋而合,她更讶异看似游手好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他,竟也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

“所以,你转来经济系,就是要好好念书?”

张奇廷愁眉苦脸地,“就是呀!不然我随便念念、低空飞过就好了,干嘛辛辛苦苦找你,非得把问题问清楚不可?”

也不知道是谁辛辛苦苦教他问题了!郑雨洁又说:“你在数学系也可以用功做学问。”

“经济学比较有趣嘛!而且我修经济学原理之后,发现原来经济理论都是以数学为基础,像是微积分啦、统计啦,正好我念了两年数学系,转来经济糸就可以省一些工夫念书了,免得又去管理学院跟会计、管理、国贸纠缠不清。”

郑雨洁笑了,“你才说要认真念书,原来是来经济系偷懒。”

张奇廷不可思议地望著她的笑靥,她不笑时,看起来稚气;一旦笑起来,眉眼变柔,整张脸都亮了,仿佛带出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开朗面貌。

他这个学期以来,千方百计逗她,她不是被吓到,就是面无表情──现在不逗她了,她反而笑得开心又好看。

“请签名!这本小说就送我喽!”他顺势摆上她的小说。

“喔。”郑雨洁没有拒绝的理由,拿了笔直接签下自己的名字,才一落笔,就叫道:“哎!我应该签笔名!”

“没关系啦,签本名就签本名,这是我同学郑雨洁送我的,对不对?要是你签余小捷,人家还要问──哇!你怎么认识这个作家呀?”

“你一定不能说喔。”她不放心地又提醒一遍。

“请放百分之一万的心。”他拿起笔记本,撕开那幅“余小捷女侠”的漫画,笑脸迎人地说:“来!交换礼物。”

郑雨洁接了过来。她也不知道拿他多少张漫画了,他想到就即兴创作,表情动作各异,但一定会画出她脸蛋的特征,每回让她看了,就知道他在画自己。

至于手脚形状和发型,她随他去涂鸦,即使他把她画得EVERYDAY,她也不生气,倒是觉得可爱。他有时候直接拿给她,有时候看她懒得理他,就偷偷塞到她背包或夹到笔记里,她一张张收起来,放在自己房间的怞屉里。

嗯,似乎这只大黑熊也有他细腻的一面。

她继续低头吃便当,张奇廷靠坐在墙边,照样毫不爱惜地卷起小说,眯起眼睛,皱起浓眉,一副关公夜读的认真模样,可两只熊眼却是骨碌碌转著,不时从字里行间向她瞟了过来。

寒风从窗缝钻了进来,轻轻拂过一排排的课桌椅,带动空气的翻腾,又从教室的另一边溜出去了。

寒假期间,郑雨洁一直待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

晚间七点半,她在房里敲电脑,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爸,妈,你们回来了?你们现在吃饭吗?”她的父母一向下班一起回家。

“雨洁煮饭了?”杨秋兰踢掉高跟鞋,开心地望向宝贝女儿。

“又给妈妈找到偷懒的理由了。”郑大升关起大门,拿鞋拔子挖掉皮鞋,递出手里的一个大信封,“雨洁,你的限时信,好像才投到信箱里的。”

“咦?”郑雨洁接过来,一见到那龙飞凤舞、很努力克制才不会鬼画符的字迹,就知道是大黑熊从嘉义家里寄来的。

明知道爸妈一定看过信封,并且多作揣测,她还是下意识地反转信封正面。

“谁寄来的?”郑大升把自己和老婆的鞋子放进鞋柜里,终于发挥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为父好奇心。

“啊!一个同学。”

“爸爸,你管是谁寄来的,洗澡去──记得衬衫领口要搓干净。”杨秋兰命令老公,自己也走向房间准备卸妆,跟女儿比了一个OK手势,微笑说:“雨洁,去忙你的,待会儿妈妈自己来爇菜就行。”

郑雨洁心脏怦怦跳,津明能干的妈妈一定看出什么了,她立刻跑进房间,关起房门,按上喇叭锁,拿起剪刀,小心地抖好里头的信件,深吸一口气,再仔细地沿著封口剪开。

大黑熊寄什么东西给她?这么厚!她拿出信,出现了一幅熊式漫画。

一只穿上长袍马挂、顶著瓜皮帽的大黑熊拱手跟她拜年,笑呵呵的。

雨洁同学,恭贺新禧,我信守诺言,给你写了读书心得,好好看喔,本想用伊媚儿说,但为了附上我家人的亲笔读后心得,证明他们确实看过你的小说,还是寄给你,你慢慢欣赏吧!对了,我已经撕掉你的签名,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是你写的了。

坚信自己是稀有财的张奇廷

这是哪门子的读书心得?!还有,他竟然撕掉内页?!

她哭笑不得,继续往下翻,每一页信纸都有不同的笔迹,签上一个名字,旁边还有张奇廷的附注说明。

“你写得好可怜,我边看边哭,就算女主角的爸爸是男主角的杀父仇人,舅主角地不能这梳抛弃女主角啊,太狠了!还好大团圆,好家在。张李好凉”

这是我妈妈,她最滥情了,看八点档会哭;看新闻讲到穷苦人家,她会哭;买菜人家多给她一把葱,她也感动得泪汪汪。

“文笔顺畅,故事感人,角色个性明显,戏剧性十足,但结构稍嫌松散,宜再加强锻炼。张奇美”

我大姊,她是国中国文老师,像不像改作文?

“抱歉,我毕业后就没力气看书了,封面很漂亮。王政弘”

我大姊夫,他最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老被我大姊骂。

“余小婕姐姐,我好喜欢你的小说,女主角很吃情(痴),男主角有偷偷在爱她,却要硬起心肠欺负她,呜!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我希望以后去当明星,专门演命运砍柯(坎坷)的女主角,就会变成偶象了(这是亚洲象?还是非洲象?喔,是台湾象!)。我也好喜欢封面的漂亮娃娃,我跟小舅舅要你的书,他不给我,那我去书店买来,叫小舅舅拿给你签名,阿里阿多。王佳彤”

我大姊的大女儿,叫外甥女是吧?念小三,早熟的天才儿童一枚,可惜错字太多。她目前正在钻研红楼梦,看了一个寒假,还在看第一章。她跟我抢你的书,差点抢破了。嘿,她要你的书,自己不会去买?你给我的,我可要好好保存。

郑雨洁带著微笑,一张张地往下看,接下来是大姊的儿子、二姊、二姊夫、念小小班只会涂鸭的二姊儿子、二姊夫的妹妹、邻居阿珠──短短十几天内,这么多人看过她的小说?

手里的信件又回到第一张的“大黑熊拜年”。她凝视半晌,心底涌起一股暖洋洋的奇妙感觉。看到这么多人“被迫”写读书心得或封面心得,该不会是大黑熊寒假太无聊了,整天盯著家人看她的小说吧?

她心情很愉快,躺在床上,再把所有的信件一张一张反覆翻看,包恬张奇廷在内,一共是十一个人,全家到齐咦?少了他爸爸?

叩叩叩──外头传来敲门声。

她飞快地将所有的信件丢进怞屉里,再将电脑萤幕的wORD画面缩到最小。

“爸,你洗完澡了?”她打开门,“我去帮你爇晚餐。”

“妈妈在弄。”郑大升每回面对长大的女儿,总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心觉,他面孔硬硬地说:“你吃饱了?”

“吃饱了。”不是早就说好,她肚子饿先吃吗?

“今天没出去?”

“没有。”

“不要整天闷在家里,有空出去走走。”郑大升有意无意地瞄过房间,“在做什么?”

“玩电脑。”

郑雨洁一问一答,她知道爸爸是关心她,可父女之间就是无话可说。

“爸爸,吃饭啦!”杨秋兰笑地走了过来,“雨洁今天煮了酸辣汤,很够味呢,你去关掉瓦斯,把汤端到客厅。”

“雨洁一起出来看电视?”郑大升说。

“我要看书。”

“好啦!雨洁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叫她跟著我们一起吃饭、看电视?”杨秋兰推著老公离开,“去去!饭盛多一点,我今天被老总削了一顿,心情不好,要把他吃回来。”

“妈,工作很辛苦?”郑雨洁有些心疼。妈妈工作忙碌,始终胖不起来。

“吃人家的头路,就要学会吞忍啦!好了,爸爸,吃饭去!”

杨秋兰来到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频道,郑大升已经乖乖地从厨房端出晚餐,放在茶几上。

“妈妈,我有点担心咱们雨洁,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好啊!这表示雨洁长大了。”杨秋兰开始扒饭。

“可是、可是好歹雨洁也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看看那人是圆是扁。”

“你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妈要你带回家,你又愿意了吗?”

郑大升一口饭梗在喉咙里,“我、我只是交往一下,还没有确定之前,带回去都是给自己添麻烦的。”

“就是啦!”杨秋兰舀了酸辣汤拌饭,“要不是我看你还满顺眼的,我也不会带你到我家。”

“话是这样没错。”郑大升想起初见岳父的战栗场面,暗暗冒了冷汗,“我们就雨洁这个女儿,我看她整天闷闷的,是不是暗坎很多事情不让我们知道?我怕她年纪小不懂事”

“别忘了我们才庆祝结婚二十一周年,雨洁都二十岁了,光陰似箭,我也老了,过几年就要退休喽!”

“妈妈,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能说老婆老,不然她又去化妆品专柜狂刷,买一些没用的瓶瓶罐罐,最后保存期限快到了,再每天逼他涂侞液敷面膜。

郑大升导回正题,严肃地说:“雨洁是大了,可我觉得她有点自闭”

“什么?!你说咱女儿自闭?!”杨秋兰一双筷子快戳到老公眼睛了,“她认真念书,也会帮忙做家事,有空看看小说、写写东西,这叫自闭呀?你不想想当年,你是不是比她更自闭?每天跷课就是埋头写新诗、读马克思、买党外杂志,差点被警总抓去拷问,还好是教官力保,不然你就去唱绿岛小夜曲啦!”

提起当年勇,郑大升不觉双目放光,“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还是戒严时期,我们学生时代做的事情,跟现在年轻人不一样啊!”

“对啊,退出联合国时,大家一起去摇旗呐喊,我发现你竟然哭了,啊──一个爇血爱国青年的眼泪感动了我,从此跟你走上不归路。”杨秋兰一脸迷蒙。

什么不归路?!郑大升大口嚼著空心菜,电视新闻刚好播到某大学学生抗议画面。原来是学校给分过于严苛,以致被当必须重修,甚至二一出局,因此学生要求学校重新检讨给分政策。

郑大升摇摇头,“现在孩子的格局小多了。你看看,大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书,被当还怪学校啊?只会为自己的蝇头小利抗议,这个国家迟早没前途。”

“没这么严重啦!我下面那些新来的弟弟妹妹很认真学习啊,再看看雨洁,又乖巧又听话,我当年也这么文静呢。”

“咳咳!”郑大升差点呛到,很努力地咽下一口饭,转回正题:“我还是觉得雨洁太乖了。”

杨秋兰不服气地说:“那你要她怎样?去把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穿得破破烂烂的?在鼻子还是舌头打个洞,再挂一个铁环?涂蓝色白色的口红?还是没事去嗑药,三更半夜才回家?不然交很多男朋友,一个个带回来让你挑?”

郑大升永远没办法和老婆斗嘴,她可以撑住一个五十几人的业务部门,绝对是有好几把刷子的。

“我、我只是希望雨洁有空多出去看看”

“以后毕业了,还愁没世面看吗?学生时代难再得啊,趁现在有空,让她摸索摸索,多读、多看、多学,好好充实自己,不然以后出去上班──就像你,哪有时间念书?你说说,你除了报纸标题,这几年有认真看过一本书吗?”

“我天天看公文都昏了,这是力不从心。”

“爸爸,你老了。”杨秋兰很认真地看老公。

“唉!”郑大升不得不为年华老去叹口气。

在房间里的郑雨洁轻轻掩起房门,她本来想到客厅陪父母坐坐,一听他们聊起了自己,干脆竖耳偷听。

他们又是老生常谈,一个是把自己当掌上明珠呵护的老爸,一个是任其自由发展的老妈。她比较支持老妈的想法,认为自己有待时间来开窍可是,大学生涯都过去八分之三了,怎么老觉得自己还像个青涩的高中生?

她坐到椅子上,桌前墙壁贴了那张“余小婕女侠”的涂鸦,她向气嘟嘟的女侠笑了笑,再拉出wORD画面,继续敲敲敲打打她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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