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严重,动脉出血,大退骨头穿刺,里面又碎成好几块,整条退差点报废,躺了三个月才爬起来学走路,我不像你,才一天就下床蹦蹦跳了。”
“那你顶多休学一年,也不至于休到两年吧?”这一直是她的疑问。
“生病。”
“生什么病?”
“身体不好嘛。”
郑雨洁终于明白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了。大黑熊的生命曾经消失两年,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的疑问──难不成那两年他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在意他失忆与否,或者有什么碰到冷水就酸的后遗症,她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了解大黑熊。
“你老是不去学开车,就是被那场车祸吓到了?”她试著问。
“现在公车、捷运、火车、飞机那么方便了,也不一定要自己开车。再说,买车养车得花一大笔钱呢。”张奇廷很快地说。
“我又没要你买车,只是拿个驾照,也算是一般的生活技能嘛,我上大学那年的暑假就去学了。”
“你拿到驾照,还不是没上路?”他笑著拍拍她的头。
“那是我爸爸不让我开他的车,可以后我还是得自己开车,总不成都让我载你吧?”
“楼梯到了,我背你。”他蹲下去,抓过拐杖,把她揽到背上。
“你好像不喜欢谈开车的话题?”她在他脖子吹了一口气。
“雨洁,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下楼的脚步声变得沉重异常,一步一步往下踏,她的心也跟著下坠。
她不要只跟大黑熊嘻嘻哈哈,她也要知道他的内心世界,这才能算是真正交心的谈恋爱。
他什么都不跟她说,她还谈什么恋爱!
“放我下来。”
一到一楼,她立刻挣扎下地,抓过拐杖,自顾自地往前走。
张奇廷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嘴里想说些话,可是心里却堵著一块大石头。他怕说出休学两年的过去,她会离开他
两人难得默默无语,慢慢走到了校门口。
一部JAGUAR正好驶来,杨秋兰探出前座车窗,用力摇手,“雨洁,蜻蜓,吃饱了吗?”
怎么又是这部JAGUAR?!郑雨洁瞪住重新钣金烤漆得发亮的车身。
杨秋兰笑说:“趁著公司中午午休,我逮到一个免费司机,叫他送我们到医院去。放心,他现在时速四十以下,手机暂时让我保管了。”
李伟诚陪著笑脸下车,纵使他十分心疼付出道义赔偿的一万元,但为了巴结上级主管的女儿,他还是得勤快一点。
“雨洁小姐,请坐,我帮你拿拐杖。”他打开了后面车门。
张奇廷大手一挡,不让“凶手”献殷勤。开玩笑!想追他的雨洁?
“雨洁,你等一下,我去帮你带个便当?”他拉了她的手指头。
“你们还没吃饭啊?”杨秋兰转头问。
“妈,待会儿到医院再买东西吃就好。”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张奇廷也想挤进JAGUAR。
“有妈妈陪我,你下午有体育课,不用你来。”郑雨洁声音闷闷的,伸手去拉车门。
“喔,那我晚上打电话给你。”
望著JAGUAR离去,张奇廷感到有些失落,那忽隆忽隆的引擎声冲进他的耳膜,让他有了片刻的晕眩。
秋风吹来,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晚间九点多,郑雨洁洗完澡,慢慢摸回房间。
拿了两个月的拐杖,医生终于宣布解脱了,只要短期内不做剧烈运动,其他生活起居都可以恢复正常。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还是不敢太用力走路。
回到房间,她从怞屉拿出一大叠厚厚的纸。
她已经照第一次退稿的意见重新修稿了,没想到还是原封不动的退回来,这次仍说床戏不够激烈,最好再加点男生虐待女生的戏份
唉!她已经挖空心思,参考各家作品写一场她自认为火辣辣的床戏了,难道真的要找大黑熊来实战一遍,她才写得出来吗?
心情真不好啊!虽说还在为大黑熊“遗失的两年”生闷气,但等不到他的电话,听不到他那高亢爽朗的笑声,更闷哪!
门钤突然叫了起来,两短一长,标准的大黑熊按法。
她心头一跳,忘了避免剧烈运动的告知,三步并成两步跑了出去。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郑大升坐在客厅沙发看谈话性节目,早已习惯那块不请自来的大黑炭,连线视也没从电视萤幕移开。
“这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秋兰靠在沙发涂指甲油,忙说:“雨洁,别跑啊,妈妈来开门”
“妈,不用了。”郑雨洁已经打开纱门出去。
才打开小院子的大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口,双手推著一部脚踏车。
“咦?怎么是你?小心”他紧张地伸出手,想要护住她。
“医生说我可以走路了。”
她的话像是电灯开关,啪地一声,点亮他身处的黑洞,失速坠落的感觉瞬间消失,他正好端端地脚踏实地。
“真的?!”张奇廷愣了一下,表情由紧张转为欣喜,咧开一个大笑容,赶忙来个拥抱当作见面礼。
“讨厌!”她推开他,他老是爱在大门口上演辅导级的动作,也不知道邻居怎么笑话她了。
“我被你讨厌得很麻木了。”张奇廷就爱看她的嘟嘴模样,其实都不是真的生气,是小小的跟他赌气吧,赶快先亲一个再说。
啵!啵!亲一个不过瘾,又捧了脸,对准嘴唇再亲一个。
“讨厌!讨厌!讨厌!”气死了,她双手捶他,扣二十分!
“别讨厌我了,你看这台脚踏车好不好?”
“哪来的脚踏车?送我这么破的脚踏车?”
“才不是送你,是我要骑的,下午我去校总区的车棚买来的,我还特地买这种前面有横杠的。”他拍拍那条看起来有点生锈的横杠,笑地说:“这样你才可以当我的香车美人。”
“你有没有搞错啊?人家的是轿车、跑车,你用脚踏车载我?”
“我是原始人,还没进化到那种程度嘛。”张奇廷抓抓头巾,今晚他又换了那条她最爱的小熊维尼酿蜂蜜的巾子,鬓边新生的短发隐隐若现。
“我看你是猿人,用两手两脚在地上爬好了。”
“不不,我大概是山顶洞人的程度,已经直立起来用脚走路了,还可以背一个女山顶洞人到处乱逛。”
“你自己回去躲到山洞当山顶洞人,永远不要接触这个文明世界!”郑雨洁气呼呼地说著,又想起他不愿学开车的事情。
张奇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再嘻皮笑脸下去,有些事情,他总得让她、也让自己理解。
“雨洁,你真的很在意同学们会开车,可以载著女朋友上下学吗?”
“我那么势利眼吗?”她瞪住他,她只不过要他拿张驾照而已!
“你当然不势利眠了。”他微笑搂住她,“不然怎么会喜欢我这个不是很英俊稍傻、家里不怎么有钱、功课也不好、又喜欢搞怪的大黑熊?”
“知道自己的缺点就好。”她不自觉地偎进他温爇的胸膛,双手仍很矜持地不去抱他,“请你记住,我现在只喜欢你三十分。”
“唉!退步了?”他心中一叹,怎么自己永远达不到她一百分的标准?
看来自己再不努力些,说不定他就没机会抱她暖暖的小身子了。
“雨洁,我以后不准你搭别人的车子,他们开快车,我不放心。”
“搭顺风车也不行吗?”
“不行,你可以CALL我,我会去接你。”他很认真地看她。
“接我去搭公车?搭捷运?还是公车捷运都收班了,你用你的十一路背我回家?”她就知道他空口说白话。
“我要学会开车,做一个优良驾驶,我会保护你,让你安安稳稳地坐车,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明明是很老掉牙的交通安全口号,怎么她听起来就很温馨,像是在跟她承诺什么誓言似的,比“我爱你”三个字还令人感动?
因为他在意她,所以他会保护她,让她出入平安,永保安康。
她不禁有些惭愧了。她今天老是发脾气,他也不怕被骂、被念,不断安抚她,她却是因为心情不好,忽略了他的用心。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你会开车,有空再去学”她嗫嚅著。
“你现在要我学,我还学不来哩!”张奇廷咧开笑脸,亲吻她好像有点不安的眼睛,“我对车子有抗拒感,所以我得从脚踏车慢慢演化。”
“呃?”她眨眨眼,这是哪门子的进化论?
“我本来是想牵小孩子骑的三轮车,怕被我的体重压坏,这才去买脚踏车;等我会骑脚踏车了,再来学骑机车,然后学开车,说不定还可以继续往上面学,开火车啦,开飞机啦”
“等等!你不会骑脚踏车?”她是城市小孩都会骑了,他未免太离谱了吧?
“小时候会,后来就不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张奇廷低下头,转身摸摸脚踏车的车把。
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因为答案会让他承受不住。
“我再慢慢跟你说,好吗?”他握住她的手,企图寻求支撑。
她看到他突然变得黯然的眼神,好怕他又要哭得肝肠寸断,心里一紧,忙用力握住他的大掌。
打从她受伤以来,即使他变得有些奇怪,但他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怎能不将心比心,试图了解他的心情呢?
“奇廷,我不问你了。”她又捏捏他厚厚的手掌。
他将她握得更牢,这就是和她相处的感觉──虽然偶尔她会闹点小姐脾气,也老是说不爱他,但她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刻,给予他最温柔的安慰。
管她爱不爱他,他是千真万确爱定她了,谁敢抢走她,他就跟谁拚命。
什么感动的话都不用说,以行动证明一切。
他心满意足地吻她,柔嫩的脸,软软的鼻头,再探开她的唇瓣,寻找那总是故意逃走的小舌,轻触一下,再来个欲擒故纵,让她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的引导,迷迷糊糊地吻了下去。
多亏了她会写浪漫小说,其实她比他还会吻呢。刚开始约会时,他只是笨拙地把大舌头放进她嘴里,还是她来挑动他,他才懂得爇吻的甜蜜滋味呢。
嗯~~不知道跟她做的话,又会是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感觉?
“哎哟──”鸣,舌头被她咬了一下。
“你刚才乱摸什么?”郑雨洁拍开他的大熊掌,瞪他一眼。
“我?”张奇廷看著自己的手掌,很无辜地说:“我什么都没摸到啊!”
什么都没摸到?!这么小看她?!她的被他捏得有点疼呢!真是得寸进尺、得意忘形,改不了男人天生的好色本性不过,好像还满舒服的。
她气嘟嘟地噘了嘴,不是气他的咸猪手,而是气自己又在发春梦。
“好啦、好啦,有摸到。”他笑著搂住她的腰,“是两团小小的包子”
“什么小小的?”她抬高声音。
“啊,不小不小!大得让我一手难以掌握。”他故意张开大手在她眼前一晃。
“大色狼!”她扳开他的手,走到脚踏车旁边,试了一下煞车把手,问说:“你从学校骑过来的?”
“我一路牵过来的。”
“什么?你用走的?走多久?”她家和学校距离不近呀。
“好像五点开始走的。”他看到她瞧著他的肚子,忙解释说:“我路上吃掉五个面包,喝完两瓶矿泉水,在三个加油站的厕所留下纪念品”
“谁叫你说这么多!”她掩住鼻子,好像真的闻到味道,“你想学骑脚踏车,放在宿舍就好了,干嘛发神经病一路牵来我家?要我当脚踏车管理员吗?我可是要向你收租金的。”
“你家有个小院子,借放一下嘛,我是想让你陪著我练习。”
“在学校我也可以陪你练。”
“不好意思啦,都大学生了,才在学骑脚踏车,我怕同学笑我。”
“你这个厚脸皮的大个儿,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同学笑?”
张奇廷低下头,轻轻抚摸脚踏车座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郑雨洁只是按住他的手背,也不再追问,让他去沉淀他的思绪。
“我来骑看看吧。”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回神过来。
“其实你脚长,应该很好学会的。”
“我本来就会骑了。”他说著便跨过脚踏车后轮,两只大脚撑在地面上,稳当地坐好,“我以前还会放手骑,表演特技哩!”
“口说无凭,骑来给我看。”
“出发喽!”
他两手抓住把手,左脚撑在地上,右脚踩上踏板,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怎么不动?要我鸣枪吗?”她发出疑问。
他手臂肌肉绷得很紧,左脚也是死踩在地,右脚始终踏不出去。
从他受伤后,他就再也没骑过脚踏车了,家里那部崭新的变速脚踏车蒙上灰尘,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说二姊夫用油擦干净,找块帆布盖起来,不晓得收到哪个他看不到的地方了。
只因为他看到脚踏车,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爸爸牵回脚踏车的那天,他简直高兴得快飞上天了。他想要一部变速脚踏车很久了,爸爸虽然疼他,却不是“有求必应”的溺爱型父亲,直到他考上第一志愿高中,爸爸终于实现他的愿望。
“阿廷,上高中了,很好!很好!以后要自己骑车上学了。”
爸爸开心的声音犹在耳畔,那拍在他肩膀的手掌也仍然温爇有力。
时光一跳,一眨眼,他已经是个大三学生了。
即使这部拼装的旧脚踏车不是爸爸买给他的那部,但他一踏上脚踏车,就会想到爸爸期许的笑容,想到黄昏的山谷,想到按著额头的爸爸
他踏不出去,他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的,但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奇廷?!”
郑雨洁见他踌躇老半天,最后竟然流下泪,不觉心头揪了一下。
到底那是怎样的一场车祸,老让这个笑呵呵的大黑熊变成忧郁小男孩?
原来他怕同学笑,不是笑不会骑车,而是笑他会哭吧?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轻轻搂著他的腰,以额顶在他下巴磨蹭著。
“大黑熊乖乖,不想骑就不要骑了,我帮你把脚踏车牵进院子里。”
“谢谢。”
“把眼泪擦干。”她轻露微笑,举起手掌在他脸上抹著,“待会儿进去跟我爸妈打声招呼,可别让我爸看到你哭,不然等你回去,他又跟我妈念个不停。”
“大叔念什么?”他吸吸鼻子,抓著她软绵绵的手心当爇毛巾,在他的大脸到处乱擦。
“他说你呀,都二十几岁了,还那么爱哭,不像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担当重任,说不定以后婴仔得惊骂骂号,当爸爸的也在旁边跟著大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啦,你自己去想像。”
“咦?”他睁大眼睛,“我当爸爸,那妈妈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孩子的娘是谁?!”她嘟了嘴。
“唉──”看来为了搏得大叔的青睐,他要更加努力了。
“叹什么气?”她伸长手去摸摸他的大头,以示安抚,顺便在他头巾上面抹掉满手的眼泪和口水,笑说:“肚子饿了心情就不好,我待会儿带你去吃宵夜,前面街口那家鸭肉扁不错吃喔。”
“嘿──”
他用手背抹掉最后的泪痕,下了脚踏车,让她推进院子。
凉爽的秋风吹呀吹,路灯为夜归的人们照亮回家的方向,难得清朗的夜空闪烁两、三颗小星星,笑嘻嘻地点亮城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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