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1点,当石头和雅楠离开,公寓里便只剩下了封新和肖宇两个人。
客厅里灯光昏暗,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地灯,谁都没有把吊灯的开关打开。
他们坐在沙发上,肖宇不断按着遥控器,电视屏幕一遍又一遍地切换着。他猛地按了一下关机键,把遥控器扔在了一边,电视屏幕哗地一下就暗了下来。
“封新,你相信命运不?”肖宇突然问坐在一旁的封新。
“信。”封新淡淡地说,“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吗?我们的样貌、身高,甚至是智商和情商,我觉得都是注定的。
很多人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他们天生喜欢平庸,他们觉得这样平平淡淡就好,他们一点都不屑于去努力。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努力’这根弦。有人说,他们不努力不上进,他们活该。但我却觉得他们活得并不比那些争强好胜的人要痛苦,相反,我觉得他们很快乐。”这似乎是封新第一次,一连串地讲了那么长的一段话。
“但是,如果什么都是天生注定的,那我们的人生,岂不是太无聊了?”
肖宇冷笑道。
“其实,即使注定,但我们永远都猜不透。你发现没有,我们的人生,永远都不会和我们规划的一模一样,哪怕我们走了最安全的一条路,但最终的结果仍旧会和之前预想的千差万别。”封新说。
“啧啧,没想到,你对人生的思考还挺深的嘛。”肖宇笑了笑。
“别笑话我了。”封新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是啊,人生真是瞬息万变,12个小时前,我们谁都不会料到会出现今天的这一幕。”肖宇苦笑道。
“其实我今天下午一直在想,或许死亡最可怕之处并不是病痛,而是消失。那么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虽然我一直很烦丽丽,但是,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的心脏就像被活生生地割去一块似的痛苦和难受。”肖宇抱着沙发上的抱枕,缓缓地说。
“不要想了,去房间休息吧。”封新安慰道。
“我根本不想睡,也睡不着。我去工作室里转转,家里越待越闷。”肖宇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然后站起身。
“这么晚了……”封新有些担心,但是肖宇不再说什么,他走到门口,穿好球鞋,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开门离去。
深夜空荡荡的工作室里,肖宇坐在地板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然后抽出一根点上。客厅的一半被改装成了摄影棚,他看到桌子上还零零散散地放着那天阿吉给沫丽丽化妆的化妆品,拍婚纱照那天的欢笑似乎还残留在这里。
抽完烟,他走进工作间,今天,他想通宵工作。
他打开了石头的电脑,想拷贝出前几天拍的照片。电脑在休眠状态,他按了一下显示器的按钮,屏幕就唰地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无意点开了底下工具栏上的浏览器,之前刷过的网页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应聘工作的网站,网页还停留在石头最后浏览过的那一页。
——您的简历已经成功发送至“长沙××婚纱摄影公司”。
华鼎山庄,王婶轻轻地敲了敲庞轶书房的门。
里面没有回应,王婶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少爷,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出去吃一点吧,要不我给你送进来?”
王婶有些心疼地说。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吃了,你出去吧。”庞轶坐在书桌前,背对着王婶,冷冷地说。
“唉,好吧。”王婶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把门掩上。
就在这时,叶明珍穿着睡衣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太太,少爷他还是不吃东西。”王婶有些担心地说。
“都几岁的人了,还搞伤春悲秋这一套。王婶,你去休息吧,我进去和他聊聊。”叶明珍的脸上,丝毫没有半点悲痛之情。对她来说,今天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打开门,朝庞轶走了过去。
“你来做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庞轶看了叶明珍一眼,冷冷地说。
“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儿子么?”叶明珍冷冷地说,“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决定在澳洲开分公司。你去办一下手续,下个月就和我回澳洲。”
庞轶转过身,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他看着叶明珍,一字一顿地说:
“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钱。”
“当然不是,还有你。”叶明珍的回答干净利落,“当然,钱也很重要。”
她补充道。
“呵呵。”庞轶冷笑了一下,“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会和你回澳洲。”
“为什么?因为难过?因为那个女人的死?”叶明珍问。
“那个女人?是不是在你心里,都不屑于叫她的名字?”庞轶瞪着红红的眼睛。
“确实,不愧是我的儿子,你最懂我。”叶明珍笑了笑。
突然,庞轶像是发狂般,他走到叶明珍的面前,低下头,颤抖地说:“是不是你杀了她?为什么那辆吉普车偏偏在那个时候冲了上来?!为什么那个肇事司机那么快就认罪了?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对不对?”
叶明珍听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举起手,指着庞轶说:“收回你刚才的话,你要知道,你现在指控的杀人犯是你妈。”
然后,她收了收她凶狠的眼神,冷冷地说:“其实我告诉你,这都是命,有些命,天生的卑微,天生的贱。”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然后“啪”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门。
那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着。庞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通红的眼眶里,流下了两道滚烫的眼泪。
——或许,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这都是命,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不管爱上谁,和谁在一起,付出多么惨烈的代价,最终的结果,都是孤独。
又是新的一天。
清晨6点,肖宇一个人从工作室回到了公寓。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睡,他下载了一个闯关游戏,然后劈头盖脸地玩了一夜。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窗外天色渐渐开始泛白,他走到自己杂乱的房间里,脚上还踩着几本摄影杂志。他“哗”的一声把窗帘拉上,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9点,一架来自北京的航班安稳地降落在萧山机场。当飞机滑行到安全区域,麦文杰匆匆地解开安全带,然后打开手机,准备给赫小祺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无数次,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始终是这个。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把手机塞进包里,看着渐渐站起来取行李的乘客,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下了飞机后,他搭上出租车就往家里赶,他觉得脑子里乱乱的,离开杭州的这一个星期里,总感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回到公寓,肖宇的球鞋七扭八歪地倒在门口。麦文杰随手把他的球鞋摆好,然后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打开门。和自己想的一样,赫小祺并没有在里面。赫小祺被他伤害已经不止一次,但是这一次的赫小祺,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会和以往都不同。
肖宇的手机在他的房间里响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把棉被盖在头上装作没听到似的继续睡。但是,那铃声在断了之后仍旧响了起来。在响第三次的时候,肖宇猛地扯开被子,不耐烦地摸索着找到手机,接了起来。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你是肖宇吗?”电话刚接通,对方就劈头盖脸地问。
“你谁啊?”迷迷糊糊的肖宇没好声好气地问。
“我是赫小祺的妈妈,赫小祺现在在你那里吗?”对方焦急地问。
“啊?没有啊。怎么了?”肖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祺祺她……离家出走了……”赫小祺的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客厅里,麦文杰、肖宇、赫妈。
“阿姨你先别哭了,小祺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肖宇给赫妈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了下来。
“我就收到这么条短信,然后,就再也联系不到她了……”赫妈边用纸巾擦着眼睛边说。
——“妈妈,我出去一段时间,不要找我,也不要担心我。发件人:小祺。”
“这么说……她没有回杭州。”麦文杰突然说。
“回杭州?难道……那天赫小祺是去了北京?”肖宇惊讶地问。
麦文杰沉默地点了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赫妈又疑惑又焦急。
“阿姨,你先不要着急。现在看来,小祺肯定是去哪里散心了,也该不会有什么人身安全的问题的。”肖宇连忙安慰道。
“她一个姑娘家,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我怕她钱不够用,昨天往她卡里打了几万块。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报警?”赫妈又开始抽泣起来。
“阿姨你别紧张,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她就是觉得待得闷了出去散散心而已。马上就会回来的。”肖宇又安抚道。
“对了,你们两个刚才说她去北京什么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现在在北京?”赫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问道。
“阿姨,我是赫小祺的男朋友,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好。”麦文杰低了低头,向赫妈坦白。
“她的男朋友?你是……那个空服员?”很早之前,赫妈就对麦文杰有所耳闻。
“你是不是欺负祺祺了?难道她怀孕了?!”赫妈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阿姨,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我保证,我会让小祺安全地回来。”麦文杰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我不管,如果我女儿出了什么事,我就找你算账!我就杀了你!”赫妈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送走赫妈之后,肖宇把麦文杰堵在门口。
“文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赫小祺怎么会离家出走?还有,她那天去北京找你了吗?你对她做了什么?”
麦文杰疲惫地捂了捂了头:“肖宇,你让我安静一下行吗?我会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我现在脑子一团糟。”
肖宇看着麦文杰,缓缓地说:“麦文杰,当你在伤害一个女孩子的时候,难道不怕遭报应吗?”他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麦文杰站在原地,他面无表情,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放着肖宇刚才的那一句话。
——“你不怕遭报应吗?”
三天后,沫丽丽的告别式在市郊的殡仪馆里举行。
告别大厅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她安静地躺在被白色鲜花包裹的冰床上,肖宇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有一种错觉,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沫丽丽为了骗自己而导演的一场恶作剧。但是,事实是,半个小时后,她即将被推进焚烧炉里,化为一堆灰白色的骨灰。
庞轶穿着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墨镜遮不住他憔悴的面容,庞氏家族,只有王婶和他参加了这次告别式。
追悼会结束后,沫丽丽的遗体被推进另一个小房间,其他人渐渐走出告别大厅。
从来没有一场追悼会,是像现在这样平静的,没有人哭天抢地,也没有成簇的花圈,所有人都是安静地来,然后安静地离开。死亡原来可以如此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告别厅外,肖宇叫住了庞轶。
“关于丽丽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总之,节哀顺变。”肖宇拍了拍庞轶的肩。
庞轶摘下墨镜,苦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谢谢。”
“对了肖宇,我有可能要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庞轶淡淡地说。
“去做什么?”肖宇问。
“打算去香港读书。”
“噢?挺好的。”肖宇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和你告个别,以后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找我。”
庞轶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们就这样简单地告别,当肖宇再次见到庞轶。或者说,当“庞轶”已经不再是“庞轶”,那是两个多月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