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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只有我皈依你的光芒,现在还有我的诗篇为你歌唱,因为你为我创造的另一个世界,不仅仅只有美妙才让我诞生愿望,谁又说丑恶不可昭彰,我们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带回廊。
金珠路5号,我们都住在那儿。你也可以像我们那样叫它——团部。因为我们是剧团的人,至少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剧团的人;还有团长也住在这儿,团长办公室还在这儿,这里只能是团部。
团部既有天井又带回廊。三层用黑砖垒起的大楼围着天井,天井里有个水龙头。水龙头关不严是团长也没办法的事。它每天在人们不用水的时候也要滴水,副团长说,它固执得就像那则寓言。
我们每家门前都有走廊。保护从走廊上走来走去的人不掉下去的是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栏杆。走廊也围着天井四边连接,息息相通,于是,它们就成回廊了。回廊的尽头都有向上的木梯,像轻晃的秋千。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房子既有天井又带回廊。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前是啊,从前是哪一种样子,这是应该告诉您的。可是,哪一个从前呢?从前没这天井也没这房子。不,说的是陈志强没来时的光景。
那时候的团部白天安静,像是没人住的地方,只有狗。狗偶尔叫一声,听上去也是一点生气也没有。不能让您一直保有这种错觉是因为还有保姆们。我们家没有保姆,我妈妈说她就是保姆,可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怎么能做保姆呢?
团长副团长家的保姆都是小姑娘。老团长家的小保姆做活,不看孩子,因为老团长家的孩子已经该到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了。可是没见过他的孩子。他也从不对人说他的孩子,也许他没有。下午,往往是最安静的时候,哪个小保姆都可能亮开嗓门冲着天井大喊一声:
“阿莱,家来。”
没有办法,保姆们总会让你知道这里住着人,有一个叫阿莱。
傍晚,吃过晚饭,保姆们收拾完了一切,有的领着需要她们看管的小孩,有的不领,她们都聚到天井那儿,她们要交流一下一天里的见闻。
可是,第二天,阿莱的妈妈就怒气冲冲地去找副团长的老婆。她敲了门却不进屋,站在副团长家的门口高叫:
“太不像话了,哪有这么干的。”
副团长老婆四十来岁,早晨起床后她还没有梳洗。她一边用手拢头发,一边慌慌地从屋里跑出来。她只有一只眼睛。
“出什么事了?”
“装什么呀。”
“你看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能说呢?”
“我说什么了?”副团长老婆的声音小得可怜。可是副团长就是不敢出来帮他的女人。
“我什么时候拿过卢旺家的木头?你凭什么诬陷好人?”
“我从没那么说过,真的,我……”
“你没说过别人咋听说了呢?”
“我真的没说,说话该讲凭据,我没看见怎么乱说呢?”
“你要耍赖皮,咱们上派出所。”
“用不着着急。”一个镇定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进来,是老团长。“谁听过她说你偷木头了?”
“对呀,找出来对质。”大家附和。
“琼琼,你过来。”
琼琼是她家的保姆,她低着头走过来。
“说!”
“我……”
“说!不说,我打死你。”
“我……我听晴阿姨家的小保姆说的。”
“怎么样,琼琼亲耳听来的。”阿莱妈高昂着头,理直气壮。
“那小姑娘已经回乡下去了。”
“她……她回乡下以前在天井说的。”
“无法对质。”人群高嚷。
最后,大家把卢旺叫来问他是不是丢了木头。卢旺说,他的木头一大堆还在那儿,如果丢了一两根,他卢旺不会找人打架,他说那不算丢。
战斗刚拉开架式就收场了。
团长叫住琼琼,把她领到没人的地方,团长说:
“你还是个孩子,要诚实,就是一是一,二是二。”
“嗯。”琼琼点头答应,“团长,他们从不跟我说闲话。就是说——琼琼,找阿莱去。——琼琼,打水去。我就想让他们跟我说两句我没听过的话,我那么说是瞎说。”
团长马上表扬了敢于批评自己的琼琼。琼琼受到批评之后得到了表扬,满肚子高兴。她一边朝家走一边哼了一段家乡的小调。
除了小保姆,我们那儿住的人也因为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录音机太响啦,刷锅水溅到人家晒的被单上啦……到处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要以为我们团部天天吵架,偶尔吵吵也够可怕的,主要是它让人心烦。
来了好汉陈志强陈志强,四方大脑袋留着球头。平平的脑瓜顶能放住一个鸡蛋。他个头不高,说话费劲。人家问他,陈志强,你多大了?他举起中指和食指:“两个……两个八。”有时候使劲太大,就说成了“两个爸”。人家开始还逗他说,嗨,陈志强,你怎么两个爸呀?陈志强慷慨地说:
“你六个爸。”
没人愿意要六个爸,于是就要动手。陈志强从不惧这场面。他有板有眼地捋起袖子。一用力,一块疙瘩肉就长到了胳膊上。对方一看这胳膊跟自己腿一般粗,马上改变策略,说:
“大爷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见识。”
嘿,陈志强从不占口头便宜,他就爱说:
“口头便宜给你了,小子。”
要说陈志强的体型是长宽差不多的四方儿,那是瞎说。但说陈志强胳膊跟您腿粗细差不多,这有事实。
陈志强跟我们在一个班上。我们十三,他十六。他由别处转来的,那天,他站在教室门口,老师说:
“这是新来的同学陈志强。”
陈志强抱紧双拳,在身上左右晃了晃。他说大家多多包涵。老师说:
“陈志强,小孩子不许学旧社会那一套。”
下课的时候,我们班的大天儿,到第二排去找陈志强。大天儿后面跟着一帮一点也不厉害的小喽罗。
大天儿说:“陈志强,你都十六了,才坐第二排,昨这么矮呢?”
陈志强说:“就是,没长好呢。”
小喽罗说:“你十六了,怎么才上我们这年级,应该初中毕业了。你是降级包吧?”
陈志强站起来。他不睬说他降级包的那小子。他真是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抓住大天儿的胳膊往后一背,大天儿“嗷”的一声叫起来:
“哎,服了。你放什么屁呀,什么降级包,你才是降级包。”大天儿忙三迭四地说。
“你一点不矮,哥们儿,你长得多壮实啊,对了,你是好汉,好汉陈志强。”
从此以后,大天儿背后天天说陈志强蒜头儿鼻子斗鸡眼;可那也不行。同学再也不叫他大天儿了。他又得用从前的名字苟忠宝。大家叫他“狗宝”。新的霸主地位我们给了陈志强,大天儿陈志强。可惜陈志强不稀罕。他极少上学,可是,上不上学又有什么呢?
大天儿就是好汉陈志强。
陈志强来了朋友陈志强是个孤儿,大家都这么以为。他搬来的东西只有几个烂木箱,还有几件漆黑又瘪歪的炊具。陈志强一个人住在那儿。
那房子在二楼的西北角。冬天冷,夏天热。大家都知道那是老团长废置不用的闲房。大家看见老团长去过陈志强的房子,都说是老团长可怜这孩子没处住才把房子借给他。可老团长没这么说,他什么都没说。
陈志强只上了几天学,就不再去了。老师来找过老团长。我们想,孤儿上学的事,没有爹娘就得领导管。嗐,你什么时候都得让人管着,这可真是事实,谁也变不了它。
陈志强只好去上学了,可过一天他就又很久不去了。
我们也不常见到他。我叫钟晓侃,他叫解君放,我们叫他“解放君”。他得意着呢!他说他将来指定会扛起枪杆为天下百姓打个天下。大家说,这小子反动,天下都有了,他还要再打个天下,这小子是个没跑的“小反动”。没用的话就说到这儿。我们俩是陈志强的同班同学,还是他的邻居。同学们总要向我们两个打听陈志强的情况。他们真是纳闷儿,陈志强怎么不上学呢?
说良心话,我和解君放也是总也见不着陈志强。早晨起来,邻居们都起来站在各自的屋门口,冲着朽木栏杆下的脏水桶吐牙膏沫。就是没有陈志强。他房子的门关着,窗子又在大街那边儿。我和解君放真不知道陈志强每天干什么。吐完牙膏沫,我们就拿着饼子或者别的什么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可是我们不说良心话。
解君放说:“陈志强每天天刚亮就悄悄起来,到外边去。”
“对,他每天都去。”我帮他补充。
“天刚亮,你们团部开门吗?”有人怀疑。
解君放说:“开不开门,他都不走门。他上到三楼,把一根绳子从卢旺家屋顶拴好,然后顺着绳子一溜就到金珠路了。”
“对,就是那样的。下去了,他就把绳子这么一甩,就又甩回了屋顶。”
“他干啥去呀?”
“没人知道。他总是天黑透透的才回来,有时候还背着大包。”
“你们咋知道呢?”
“我……我们……”
“我们监视他。”解君放干脆地说。
“陈志强要是知道了,准杀了你们俩,那你们俩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大家都笑。
解君放拉屎往回坐。他说:
“其实,我们也就看见一回,是他送到我们眼皮底下让我们看的。他能把我怎么样?”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给解君放帮腔了。跟他这种人在一起说瞎话都没意思,就更不要说跟他死在一块了。他算老几,近视眼儿外加X腿。要说一块死,跟从前的大天儿,现在的狗宝死一回,还算凑合。
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还是来了。那天我闹牙疼,疼得我右边脸儿上又长出了半个脸。妈妈说我可以呆在家里一直到跟从前一样以后再去上学。
太阳暖暖的。我坐在门外的回廊上。我正好可以看见陈志强的门口。他的门板朝西,我面朝北。
天呐,他的门开了。那扇门像把老骨头,吱吱地响。陈志强端着牙缸,满嘴牙膏沫儿,他也出来吐牙膏沫儿了。可是出来得这么晚,别人早就吐完上班去了。
他没有自己的脏水桶。他先是往地上吐一小口,接着,走到阿莱家的脏水桶跟前,吐了好一阵,才开始喝水冲嘴。
他走回屋子,那扇门又响着合上了。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从楼下上来了。他们是向我问的。他们问陈志强住在哪儿。我告诉他们了。那女人还冲我笑了笑,她走路扭屁股,东一下,西一下,真棒。
他们是陈志强的朋友。
那扇门敞开了就没再关上。屋子里不断地传出笑声。不一会儿,那男人拎着水桶下楼去提水了。陈志强也跟出来了,四周静悄悄的,连我都不喘大气了。他左右看看,他肯定没看见我,要是看见我了,我能有感觉。他上了三楼。
他下楼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只鸡,鸡还咯咯叫着。先是屋子里传出鸡的惨叫,然后是大堆鸡毛被塞进阿莱家的脏水桶里。又过一会,小屋里就传出了划拳的吆喝声和女人的笑声,接着是吃鸡时的香气传进我的腑脏。
我看见妈妈回来了,知道中午了。我饿极了,可刚才还没什么感觉呐。这时,卢旺和他老婆潘达一先一后地从三楼冲了下来。他们先看见了鸡毛,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小声嘀咕了一会,还没等他们商量完,就闻了自家的鸡香和人家的酒香,接着就看见了陈志强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卢旺冲进屋去,却被一只手推出来。不知道是那客人还是陈志强推的,他们一块走出来了。
“你偷我家鸡。”卢旺气得直哆嗦。
“那是下蛋的母鸡,你懂不?”潘达说。
“懂,懂。”陈志强满脸通红,一边打嗝一边说,“老子吃你两只鸡是瞧得上你。懂不?”
“懂你娘个屁。”
“好,骂我是不?”
“骂你,我还要揍你呢。”
卢旺说着就出拳。陈志强一躲就没打着,他转身跑回屋,眨跟又冲了出来,他握着一把又薄又长的雪亮的大菜刀。刀上还有鸡血呐。
陈志强说:“还是那句话,吃你两只鸡是瞧得上你。你要是后悔,鸡骨头你可以拿回去,别的你拿不走了。”
潘达是个好妻子。她说咱们大人不跟你小崽子一般见识,不就两只鸡么,就算我们喂狗了。潘达知道如何保护丈夫,真是个好妻子。可她怎么知道陈志强就是不要口头便宜呢?
闲言碎语我妈妈总是忙,她甚至没时间看打架。我觉得她是全世界最没想象力的妈妈。她不看打架就不看呗,可是她问我人家为什么打架,我怎么会告诉她呢?她不看又不是因为胆小,她就是在厨房里忙不出来。
但是她听,她什么都听,听完就信,不动脑筋去想。听一是一,听二不会是三。
潘达把偷鸡的经过几乎讲给每个人听。我妈妈回家就说,陈志强那小子不得好死,偷人家鸡吃还敢耍大刀,以后指不定还会偷谁的呢。
我说咱家没鸡。可我妈说,他可能偷别的。我不能太相信妈的话,我总觉得他不会偷别的,但也信一点儿,我的确亲眼看见陈志强偷鸡了。
邻居们对这件事颇感不安,议论纷纷。有人报告了老团长。老团长去找过陈志强,解君放说他看见了。
于是平静了一星期。大家说老团长永远是老团长,能镇祝
有种等在这儿我从未想到解君放是那种人,居然能坏到那种程度上。
虽说陈志强也是同学,可他不上学。我只有和解君放一块上学。我肯定不喜欢他,但有时候我也给他吃的。他总是说我妈做的东西好吃。我可怜他,不忍心一个人吃,让他总叨咕“好吃、好吃”。
但是他是个哈叭狗,马屁精。下面我就告诉你,他干了什么对不起钟晓侃的事。
初一有帮坏小子,背后嘀咕调逗女生的坏主意。这一天,他们说钟晓侃总是不理人,牛皮得很,今天收拾她。
让他们觉得不好下手的是钟晓侃不好接近。他们一往她跟前凑,她就大叫要告老师;在马路上,她就喊警察,多少回了。
不知道是坏小子们找的解君放,还是解君放主动出卖自己。放学的时候,解君放对钟晓侃说:
“钟晓侃,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要去拉丁路取东西,东西多,我一个拿不完的。”
钟晓侃答应了。她是个热心肠。她看看解君放的X腿儿,还觉得自己像个好汉呢。
拉丁路实际是个小胡同。平时行人很少,很僻静。如果你问路说拉丁胡同,大家也都能告诉你。他们拐上这条路刚走几步远,解君放撒腿就跑。钟晓侃从他背后看他甩来甩去的两条小腿,笑疼了肚子。
后来,钟晓侃觉得不对劲,就冲解君放的背影大叫:你要死啊,解君放。你抱孝帽子怕晚呐。你跑啥呀?狗东西,烂肠子。
钟晓侃正喊着,从背后围上来一群人。就是初一那帮坏小子,他们把钟晓侃围在当中。钟晓侃一开始有点害怕,又一看围着她的都是从前就熟识的家伙,这帮人怕老师怕警察,那钟晓侃还怕什么呢?
“你们要干什么?”
“跟你搞对象。”一个说,另外的附和。
这时解君放从远处跑过来。钟晓侃厌恶地扭过头。
“听说你跟X腿儿搞对象,天天轧马路。”
“放你妈屁。”钟晓侃说。
“这小姑娘咋这么生腥呢?”
“收拾她。”
“你别跟X腿儿了。跟大爷,大爷给你买金戒指。”一个男生说着就动手在钟晓侃脸上捏了一下。别的人也不甘寂寞,几只手都去摸钟晓侃的脸。钟晓侃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呢,她像一头母老虎,她愤怒了,抡起书包转圈打,有的躲闪慢了,就被打得直叫。钟晓侃乘机逃出包围。
可是勇敢的钟晓侃并没有跑。她站在那伙人的对面,他们之间有两米远。他们看着脸色铁青的钟晓侃,谁也不说话。这时,钟晓侃大声说:
“你们,有种的等在这儿。”
说完,钟晓侃跑出了拉丁胡同。
“小丫头片子怎么野得跟小子似的?”留下的人议论纷纷。可是解君放说:
“不用怕,她没哥,她爸上班了。她大不了把她妈找来。她妈不厉害。咱们等在这儿,看她和她妈怎么哭回去。”
解君放的话得到响应。
“咱们不能走,一走就成没种的了。”
钟晓侃跑回团部,眼泪就快流到嘴角了。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孤独,那么无奈,没有人能帮助她。她想到拿菜刀,一转念又害怕。她知道她真能砍。要是砍死了人,她想警察不会抓她,她还不到法定年龄,可是他们会先枪毙她的爸爸。
突然,她眼睛一亮,对面走过来的正是陈志强。
钟晓侃朝他跑过去。
“陈志强。”
陈志强一怔,显然不认识钟晓侃。钟晓侃十分窘困,但她还是说了:
“有人欺侮我了,在拉丁胡同。”
陈志强眼睛一下大了。他说:
“走,带我去,真还反了他们。”
钟晓侃听陈志强这么说,心都快不跳了。太棒了。马上就可以向他们报仇了。她拉着陈志强,一口气跑到拉丁胡同。
那帮坏小子正往外走。
“站祝”钟晓侃大吼一声。
他们一下都停住了。陈志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慢慢地卷起一个袖子,然后是另一个。他盯着他们,眼睛都不眨一眨。
不知道谁喊了声“跑”,他们仿佛接到了号令,撒丫子狂逃。
只剩下陈志强和钟晓侃,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志强把卷上去的袖子抚平,他终于先开口,他对钟晓侃说:
“你认识家吧?我还有事去别处。”
钟晓侃点头。她说:
“谢谢你了,陈志强。”
“没说的,以后有事吱声儿就行。”
陈志强说完走了。
钟晓侃心潮起伏。她知道自己有话要说。她知道那话是必须说的。她知道要说的话让她多难启齿。
——谁又能说她不是勇敢的钟晓侃呢!勇敢的钟晓侃放开嗓门,在太阳底下,把陈志强的名字叫得响亮:
——陈志强!
——干什么!
——鸡肉从来就不好吃,你为什么还要吃呢?
——是么?你叫什么?
——钟晓侃!
——好,听着,钟晓侃。鸡肉从来就那么好吃。你要是吃习惯了,那真是越吃越好吃。
——你在学大人的样子!
——嘿,没说的,钟晓侃,以后有事尽管吱声儿!
让我们都去去喝银子酒他是让我们都去……都去。不光我琼……琼一个人……去了,还……有阿莱。阿莱没喝……银子酒……阿莱是……是个笨蛋……他打碎了……银子……酒的酒……杯。阿莱是个笨蛋。是阿莱领我……回……家的,他们蹲在……我……眼皮底下,他们说……说个没完,他们……从没这样过,他们害怕……了。怕……我,怕……我琼琼。我琼琼……真高兴……高兴。陈……志强,拿酒……来喝,要银……子……酒……
琼琼酒醒以后,又和从前一样带着阿莱出来玩。可是琼琼似乎变了。她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好像她不再仅仅是个受阿莱爸妈管制的小保姆。
琼琼说,那天没太阳,一直都没有。可是阿莱说有太阳,是白色的太阳。琼琼瞪起眼睛大声吼起来:
我说没太阳就没太阳!
阿莱害怕了,他不再说话。琼琼于是又问阿莱:
那天有太阳吗?
阿莱想了想说:
没有!
就是。琼琼说没有太阳就是没有太阳,怎么会有呢!
那天也没狗。
琼琼又说。阿莱笑眯眯地仰头看着琼琼。阿莱说:
狗让太阳吃了,对不?
——不对。
琼琼厉声说:
——狗去拉丁胡同集合了。对不?阿莱,说!
——对。
有两三天光景,琼琼一直这样。她带着阿莱在天井里大呼小叫。邻居把这些告诉了阿莱妈。阿莱妈气愤至极。她几次去找陈志强讲道理,陈志强都没在。他有好几天没回来了。邻居们悄悄议论说,陈志强被抓进监狱,于是皆大欢喜。
又过几日,陈志强还是没回来。人们心里更觉得踏实了。卢旺带着几个人去找老。团长。他们要求老团长允许他们把陈志强的破东西送到公安机关。老团长没说话。他们又说,那些东西也许是赃物。老团长还是不说什么。他们急了,他们必须让老团长说点什么。老团长真是奇怪,他头一次不像从前那样果断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琼琼的魂儿终于被追回还给了她。这不是传说,真是这样。琼琼好像非常缓慢地回到了老样子上。有一天,她说了那酸溜溜的银子酒,那可是大伙儿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
那天真是没狗,也没太阳。天闷热闷热的。天井的水龙头一滴水刚落到石板上,马上就干了,多奇怪啊,没太阳也会这样。狗要是不叫,一声也不叫,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我让阿莱自己先下楼去。那样我就可以顺便把脏水桶提下去倒了。
阿莱刚下一个磴,就回头看我是否跟上了。可是他越过我看见了刚从屋子里出来的邻居陈志强。阿莱不下去了。他跑到陈志强眼皮底下看陈志强。我想阿莱那么干会惹着陈志强。谁都知道陈志强厉害。
我想把阿莱领开。我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可是,可是,我走过去,伸手拉阿莱,阿莱却甩掉了我。我呢,我也有点愿意站在他跟前看他。他的眼睛离得多近埃远点儿看肯定就像只长一只眼睛一样。他的两个腮帮子上像是含了两块糖。我还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他原来长得这么有意思。
陈志强被阿莱(他正摆弄陈志强带打火机的皮带扣)和琼琼看得不舒服。他拍拍阿莱的脑顶儿,问他几岁了。
“四。”阿莱说着伸出四个曲里拐弯的手指。可陈志强的兴趣突然就从阿莱身上转到了琼琼那儿。他问:“你是他妈妈?”
琼琼拼命摇头,阿莱笑了。琼琼一笑露出的稚气,使陈志强也为自己刚刚的荒唐苦笑一下。
琼琼自己不知道自己准确的年龄。满打满算,她也许有十四岁。
他们说话把天井里另外四个带孩子的保姆引了上来。她们拉着孩子上楼,怯生生的,可一看见琼琼笑眯眯的,马上就放松了。她们把手里拉着的孩子都放到阿莱身边,好像阿莱需要他们,然后,她们就挤在琼琼身边,从琼琼肩头臂膀旁偷看陈志强。
陈志强被五个小家伙抓着皮带,每个小家伙都努力把那个好玩的皮带扣往自己眼前拉。陈志强一阵踉跄。好虎架不住群狼。
晴阿姨家的保姆年龄跟琼琼差不多。她长了满脸雀斑。她的雀斑很特别,不是不规则地分布在鼻梁两侧。她的雀斑是均匀地分布在整个脸上。斑点儿的颜色和大小相差无几。看上去,像点彩派的一幅画。
陈志强走近她,他问她的脸怎么了。
她吓得直往琼琼身后缩。琼琼把她推到陈志强跟前。琼琼说,这不是病,阿莱妈说了,这叫雀斑。
“怎么长这么多。”陈志强像是对自己说。
“不,不是长的。”那小保姆自己说,“琼琼家的阿姨说,是吐的。”
“谁吐的?”
琼琼说:“是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鬼在她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
“那你生下来就有了?”
“没有。”那保姆摇头。
“鬼刚吐上去是看不出来的,要以后慢慢显出来。”琼琼说。那个被琼琼说的小保姆也跟着点头,表示赞同琼琼的话。
陈志强笑了。他说:
“那你知道不,这有法儿治呢。”
没人吱声。
“鬼吐上去以后,只要人再吐一口,就会全掉,一个也不剩。鬼是怕人的,知道不?”
还是没人吱声。
阿莱把那个长雀斑的小保姆推到陈志强面前,他一劲儿地说,吐,吐,吐。
那个小保姆说:
“我家阿姨说人怕鬼。”
“胡说,鬼怕人。”
“就是鬼怕人。”琼琼在帮腔。
“能真掉么?”长雀斑的保姆来了热情。她因为长这样的雀斑总是被人说来说去。
“能。”陈志强说得无比肯定。
“吐吧。你是人,你吐。”长雀斑的小姑娘走近陈志强仰起脸。
陈志强想都没想就朝那个小保姆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小保姆紧闭着眼睛,缓缓地低下头。陈志强像木头人一样呆在了那儿。
他刚刚起床,还没刷牙。他在那小保姆的脸上吐的东西是介于痰和唾液之间的流体。那东西集中在小保姆的鼻梁上。它们正向保姆的嘴流去。那上面还有昨夜残存在口腔的食物渣子。
其余的小保姆马上围住了她。琼琼说,要过一会才能掉,是不是,陈志强?
陈志强没有答话。他心里不舒服。
保姆们拥着她进了阿莱家。陈志强还站在那。过一阵,她们又出来了。她们又笑嘻嘻地挤在陈志强对面,这多少让陈志强的心里轻松些。
“你骗人,没掉!”长雀斑的保姆笑着说。
“你傻不?”陈志强问她。
她笑得更厉害了。仿佛陈志强问她的这个问题又美好又有点触及了她的隐私。
她还是笑着说了:“不傻。”
陈志强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嘿,今天怎么了。
“你叫什么?”长雀斑的保姆问。
“他叫陈志强。”琼琼抢着回答。
“你叫什么?”陈志强问琼琼。
“琼琼。”
“你怎么叫穷鬼呢?”
“琼琼。”
“琼琼跟穷鬼一个意思。”
“穷鬼什么意思?”
“穷鬼就是穷得不能做人,只有做鬼。”
“不对,我阿爸说琼琼是朵花。”
“你有阿爸?”
“有。他在草原。我们草原上就有琼琼花。”
陈志强的眼眶一下涨满泪水。阿爸,对于他来说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蹲在琼琼跟前,他声音有些异样。他说:
“琼琼花,你该回到草原,跟你阿爸在一起。”
“你有阿爸吗?”长雀斑的保姆问。
“没有。”
——他没有阿爸!
——他没有阿爸!
众人齐嚷:
——陈志强没有阿爸。
“嘿,来吧,来吧。你们这些小东西都进来。咱们喝银子酒。来埃都来。琼琼,琼琼。”
陈志强把他惟一的一张旧饭桌放到地上,桌面上有许多凸凹的小坑儿。
“进来,琼琼,你们都进来。都来喝银子酒。”
她们终于在琼琼的带领下,走进了陈志强的屋里。先是五个小保姆鱼贯而入。接着是属于五个小保姆看管的五个小孩儿。阿莱打头,他们都屏息静气,控制着自己那份耐不住的兴奋。
谁又知道银子酒是什么呢?
陈志强把一个大盆放到桌上。他掀开盖子,里面有两只清蒸鸡。他把它们按部位掰开,放回盆子里。他又在桌旁摆了凳子和砖头。
“银子酒是什么样的?”
“是银子做的么?”
“没错儿。白白的,好喝极了。咱们喝吧。”
五个小保姆按照陈志强的吩咐,坐到了桌旁,可是五个小家伙马上拥过去,抓住各自的保姆。陈志强想了想,把他们一一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他说:
“小孩不准喝酒。”
“那我们喝什么?”
“你们吃鸡大腿。”
孩子们一阵高兴的叫喊,一个小孩费劲儿地说:
“也吃你大腿儿。”
陈志强拿着四个鸡大腿走到床前。他发现一共是五个孩子。可只有四个鸡大腿。
“你们谁不要鸡大腿?”他问。
没人吱声儿。
“不要一个鸡大腿,给四个鸡手。”
五个小孩同时伸手:“我要手,我要手。”
最后,阿莱得到了四个鸡手。
五个小家伙马上集中全部精力,专心对付各自手中的大腿和鸡手。
陈志强让小保姆每人先吃一块肉。可是,小保姆关心的是银子酒。陈志强说:
“喝银子酒之前必须先吃块肉。”
五个小保姆每人抓起一块鸡肉,开始吃。这时陈志强把五个破了边儿的饭碗摆到小保姆面前。他往碗里倒银子酒。
小保姆们只是看了一眼碗中的银子酒。那是一种乳白色半透明液体。她们从没想到鸡肉这么香,吃完了,她们连忙去盆里抓另一块。
陈志强说:“喝酒,喝酒。”
可是没人响应,包括床沿上坐着的五个小家伙。
陈志强自己喝了一口,他也想吃块鸡肉,手伸到盆沿,发现已经没什么像样的了。
小保姆们啃完了鸡骨头,在各自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她们看着陈志强。
琼琼问:“银子酒呢?”
“在你们碗里。”
小保姆们低头看见了自己的碗中物。
“好喝么?”长雀斑的小保姆问。
陈志强点点头。
小保姆们像约好了似的端起碗,喝一口,眨眨眼睛品品味道。她们大笑起来。
“青稞酒,青稞酒,什么银子酒。”
她们高兴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对青稞酒陌生。她们一口气喝了第一碗,然后举起碗还要,再要,很快,一塑料桶银子酒都喝光了。
她们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互相推搡嬉闹,有的索性躺到地上,唱起了家乡的歌:
花儿开在哪儿我就生在哪儿羊儿跑到哪儿哟我就跟到哪儿……
琼琼捂住唱歌小保姆的嘴。可别的小保姆要听。她们把琼琼按在地上,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几个人滚成一团。
“踏、哨、哨……”
墙上的挂钟发出沉重的敲击声,八点了。几个小保姆停止了打闹,突然醒了酒。她们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也不看陈志强,好像这一切跟他没关系。她们奔向各自的孩子,晃晃悠悠地抱起他们往外走。孩子们还在啃鸡骨头,只剩下些难对付的筋了。
琼琼喝得最多。她是最后一个出去的。阿莱的四个鸡手还有两只完好地插在上衣口袋里。两只黄黄的鸡手像两朵盛开的迎春花。
阿莱妈站在家门旁,手里拿着门钥匙,她瞪着琼琼:
“你的衣服都咧到哪儿去了?琼琼。”
琼琼低头看看自己露在外面的两个某部位,她没有用衣服盖上它们,她说:
“喝了银子酒。真热。”
他要把我从那么高的楼上扔下去陈志强终于回来了。
是潘达发现的。她又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了阿莱妈。她们决定去找陈志强算帐,她们认为陈志强让她们家的小保姆喝酒是居心不良。
她俩刚想出阿莱家,看见老团长进了陈志强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按她们愿望传出怒斥和争吵的声音。她们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老团长就出来了。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两个女人在玻璃后面很惊奇,老团长怎么了?这可不像从前敢说敢为的老团长。一定有原因。这两个女人最先想到的是老团长不是可怜这个陈志强才让他住房子,而是有什么把柄握在陈志强手里。因此,陈志强才敢胡作非为。
潘达动员阿莱妈马上找陈志强,趁他现在还在房子里。阿莱妈要潘达同去,不知为什么潘达改了主意。阿莱妈奇怪,难道你的小保姆没去喝银子酒吗?潘达说,她已经和陈志强较量一回了。阿莱妈认为那不叫较量。这回要治服他,让他下次再也不敢。
正在潘达犹豫的时候,一个女人推开了陈志强的屋门。潘达和阿莱妈于是又开始一场紧张的窥视。
大约二十分钟,那女人出来了。她一边围一条绿色的三角巾,一边跟陈志强低语。
“哇,这女人我认识。”阿莱妈惊呼,“她是金珠路六号烤肉馆老板的老婆。”
“这么说。陈志强跟人老婆……”
“那还用说。一男一女这么长时间关着门还能有好事?!陈志强就是那路人。他那天还对我家琼琼动手动脚的。咱们去吧。”
她们刚出门,看见陈志强推门出来,他在锁门。她们站在陈志强背后什么也没说,陈志强看了她们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阿莱妈和潘达没有想到陈志强会马上回来。她们看他走得匆忙,以为他又会几天不回来。在她们跟副团长站在回廊上说陈志强伤天害理年纪轻轻拐人家老婆时,陈志强就站在她们背后。副团长看着陈志强不知该说什么。
潘达和阿莱妈转过身的时候也吓坏了。陈志强没说什么就走了。他打开屋门进去然后又出来锁门。他显然是忘了什么东西。当他看见他们三个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说:
“我现在没空,咱们走着瞧。”
阿莱妈心里一紧,她觉得陈志强那话是说给她听的。
这以后一直到陈志强再露面,发生了两件事。先是潘达家的两串干肉丢了。然后是阿莱家的仓库起火了。幸运的是,火还没烧大就被发现扑灭了。
反常的是两个女人都没吱声。她们只是跟自己的丈夫说了。但是她们无一不认为这是陈志强干的。她们劝自己的丈夫不要声张,她们没说为什么不声张。她们把整个事件中属于她们负责的那部分隐下了。
只有陈志强知道那不是陈志强干的。陈志强正在逐渐走进一场阴谋中。
如果命运为你安排好了,那你就不要再徒劳地去改变它。
在那个摇摇欲坠的回廊上,刚从楼梯上来的陈志强低着头。另一个低着头想下楼梯的是阿莱妈。
他们在两步远的距离里对视了几秒钟。阿莱妈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陈志强一动没动。突然,阿莱妈转身就跑。她的脚步在回廊的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响。这声音像鞭子一样抽醒了陈志强,拔腿就追。
阿莱妈在陈志强的紧逼下,无法冲回家门,她朝三楼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