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机会再见夫人——”那官员正说得起劲,忽地一道凌厉视线穿过大殿直逼他身,他倏地对上那鹰隼般的厉眸,喏动半响嘴唇,额角后背皆覆了层冷汗。
身边刚刚还在起哄的同僚先是疑惑他的反应,待察觉后无一不觉骇然。
倒是差点忘了这辅国公祁朔可不仅仅只是世爵贵族,他们竟然还敢这般公然调侃他的夫人……
寒气蓦地覆上心头,诸人一时凝固难语。
好在有一人还算机灵,压下心底恐惧,连忙补救呵斥道:“国公夫人如今可是一品诰命,你怕是昏了头还想见夫人舞姿?!”
那开头的官员被猛地骂醒,当下连连点头,又执起衣袖擦了擦冷汗:“是是是,是微臣失言,失言......”
祁朔弯起诡谲弧度的唇角轻扯,随后不动声色敛下眼帘,那方诸人才觉威压稍减。
奚蕊愣愣地看着这局面不过在转瞬间颠覆,危机骤离,可身边男子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原本欢快轻松的氛围因这一插曲而凝固,裴云昭有些无奈地拧了拧眉心。
季北庭环视四周,又垂眸轻笑出口:“诸位大人莫要惶恐,祁公爷也并非什么小气之人。”
众人:“.…..”
“那日夫人一舞臣也觉得颇为惊艳,若臣没记错,当晚安阳世子妃的琴技也是悦耳动听,扣人心弦。”
这便是在给台阶了。
太皇太后见状远远打量了一番坐在后方的江予沐,问道:“听闻蕊蕊同安阳世子妃还是闺中密友,可有此事?”
奚蕊颔首,也跟着看了眼江予沐道:“回太皇太后,臣妇与安阳世子妃确实自幼相识。”
太皇太后点点头,笑了笑:“少年人的闺中之情委实难得,哀家见这两个孩子都生得这般韶颜稚齿,便赐予两只玉如意,讨个好彩头,皇帝觉得如何?”
裴云昭弯唇:“自然是极好。”
一番动静就这样平息,奚蕊同江予沐一起谢了赏,这一页才算揭了过去。
......
“那丞相之子似乎很是记得你。”修长指尖轻捻酒杯,萧凌上挑的桃花眼底意味不明。
江予沐睫毛微颤,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妾身蒲柳之姿,不过是巧合罢了。”
“哦?”他眉尾稍扬,拖长的尾音慵懒至极,忽而眯眼,“可我却觉得我们予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似乎很讨人喜欢?”
江予沐扯了扯唇角:“世子多虑。”
萧凌见她这般惶惶的模样也没再多言,只是哼笑了一声,复而移开目光。
感受到视线偏移,江予沐暗自松了一口气,余光却不经意瞥到了宴席更尾处的江父。
她眉头蹙了蹙,随即很快转头,却引得那方江父的眼底火气更甚。
这个臭丫头自那日回了府后便只送了一次银子来,后来不论如何遣人警示皆是再没见过人影。
简直气煞他也!
思及此,江父对身后随从招了招手,又附耳低语几句,便让随从离了殿。
......
金漆雕龙宝座之下依旧歌舞升平,红色柱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盘旋金龙,下方来往着官员各含心思的谄媚,以及嫔妃借机的阿谀。
奚蕊已然觉得无趣困倦,却依旧强撑着精神挂着一抹僵硬的微笑。
林知眠作为众妃之首位于裴云昭下侧,在她左手边的梅妃早已按耐不住。
她理了理鬓发,红唇弯起,瞳仁氤氲生波,声音轻软如水:“陛下,臣妾听闻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少年人的情分,倒是想起一件十分艳羡之事。”
裴云昭随意扫视了她,有些不耐道:“何事?”
见他搭了话,梅妃心下雀跃,说起话来愈发娇柔:“陛下,臣妾很久之前听说娴贵妃姐姐幼时同祁国公一道在国子监研读,这国子监可不是女子能去之地,臣妾对姐姐可是好生敬佩呢。”
她又抬起指尖,睫毛扑簌,长长的护甲撩过耳际:“据说那时的姐姐和祁国公十分交好,便如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少年人的情分,臣妾可不是艳羡得紧?”
闻言奚蕊下意识看向身侧祁朔,倒不是以为他真的和林知眠有什么,只是觉得这梅妃的意图委实有些明显了。
林知眠一如既往地浅笑吟吟,丝毫没有被影响的失态。
她弯着眼尾,眼神望去的方向却是裴云昭:“妹妹提起这个,臣妾便想到了当年同陛下一道在国子监时的模样,那时臣妾第一眼见到陛下。便觉陛下博学多才,天人之姿,确实同妹妹所说,少年人的情分,实在难得可贵。”
梅妃没想到林知眠会这般颠倒她的话,当下气得脸都红了,深喘了几口气,又顾及着在裴云昭还在此处,可那面容的笑意早就比哭还难看。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地转头看向奚蕊,平复心口愤懑后,缓声笑道:“也亏国公夫人生得副好相貌,不然也难压这少时情分。”
这话便说得十分直白难听了。
不知何时那绕梁音旋已然停下,此时的大殿静若无声,道道视线落在奚蕊身上,就连太皇太后都忍不住蹙了眉。
这个梅妃当真是目中无人得紧。
她刚想开口,便有一女子声音出口接下。
“娘娘若是貌美的话,也该是个倾城女子。”
骤然而起的轻柔婉转之声响起,如同潺潺流水淌过众人心间。
奚蕊继续笑了笑,微弯的唇角边凹陷的梨涡显得她愈发无辜动人。
“如此这般,娘娘也不会有压不住少时情分这等困惑了。”
一语落,坐在下首的季北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方才的沉寂骤然被他打破,林知眠也朝奚蕊看来,继而轻扬起手帕掩唇而笑。
偏生奚蕊本人还是天真无邪的模样,她歪了歪头,抬眸瞧祁朔,又问了句:“夫君觉得妾身说得对吗?”
祁朔敛眸,对上她闪动微光的瞳孔。
沉吟片刻,淡声道:“夫人不必貌美,也是夫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若巨石入潭惊起巨波翻转。
奚蕊本是想噎那梅妃,只要他顺着她的话说便好,却不想会得此回答,霎时间竟愣得不知如何回答。
那边的梅妃早已气极,她剧烈起伏着胸口,又佯装娇弱地对裴云昭道:“陛下,臣妾......”
裴云昭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不等她说完下面的话便厌烦地摆了摆手:“梅妃今日累了,来人,送她回宫。”
“陛下!”
被这般宴席中途遣走简直是......
可内侍却再没给她挣扎的机会。
“公爷同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
闹剧结束,便有人开始上前恭维。
“国公夫人小小年纪便可主持这般晚宴,也是有才女子。”
“这般窈窕淑女又能歌善舞,慧智兰心,当真同公爷郎才女貌,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
话头再次开始向奚蕊身上倾倒,在那后方从六品官职落座之位,沈曜默默瞧着着那高台之上的明媚女子,杯中的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明明是辛辣之味,可他却只尝到了苦涩。
他一直知道他的蕊妹妹拥有的不仅仅是美貌,她不仅聪慧过人,也极其善良。
就连拒绝他都要说是自己是爱好奢靡,恐他予她不能。
那样美好的她,确实该属于更值得之人,使她绽放更甚的光芒。
奚灵在沈曜身侧看他这般颓然的模样,甚至连身侧同僚叫他都未曾听见,心中亦是百般难捱。
曾经张扬不驯的瞳中出现了婚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她伸出锦帕想要为他擦拭滴落衣襟的酒水,却被人扼住了手腕,然后瞬间放开。
沈曜与她拉开距离,眉目间恢复疏离清冷:“不必麻烦了,我出去清醒片刻。”
奚灵空着手,视线顺着他的起身,喃喃叫了声:“寂之哥......”
可回应她的只有他毫无留念的背影。
奚灵缓缓放下手,敛下的眼帘中是无边落寞。
他待她极尽夫妻礼仪,却从来不让她碰他半分。
可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变得温柔了。
......
而另一方,他们就这奚蕊的优点已然有愈谈愈深的趋势。
户部尚书夫人笑着道:“说起来,国公夫人可是位极其心灵手巧的人儿,臣妇前段时间还同太皇太后及诸姐妹一道见着国公夫人亲手制备胭脂呢!”
林知眠诧异挑眉:“蕊蕊竟还会制胭脂?”
太皇太后听言也跟着道:“先前忘了叫上知眠一道来,不过日后有的是机会,就怕玄羿回来了不肯放人咯。”
“公爷与夫人新婚不久,当是如胶似漆......”
“不说臣妇倒是没注意到,国公夫人今日这花钿颜色与形状臣妇可从未见过,该也是夫人亲手做的?”
......
奚蕊假笑到面目僵硬。
她十分不理解今日分明是太皇太后六十寿诞,为何现下的话题全部在她身上。
关键是她还只能跟着点头。
沉重头冠压着脖颈又连着腰背开始酸痛,她不自觉地轻轻扭腰,又动动脖子,想要舒缓一些。
忽然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后腰,奚蕊一惊,下意识望去便看到了祁朔泰然自若的眼瞳。
她一动不敢动,只能感受着股股热流从他掌心传来,又轻轻揉捏,那方才僵直的后背竟舒服了许多。
“夫君......?”她悄悄叫了声。
他这是在……
心下淌过微微暖意,奚蕊抿了抿唇又道:“谢谢夫君。”
祁朔睥视她一眼,虽未言语,但手中动作依旧。
前方诸人还在絮絮叨叨着交谈什么,可奚蕊却再也听不见。
她不动声色地朝祁朔那边靠了靠,掩盖在旁人所瞧不见的地方轻轻弯了唇角。
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