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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杨便起身去看。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付清,她没有跟李雪一起来。
周杨跟警察说了几句,这才让付清进来。
我一见着付清,眼泪流得更欢畅了,但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付清赶紧拿出纸巾给我擦。周杨脸上愁苦的样子真是可爱,到处都皱在一起,而且都往中心挤。
付清依然是拄着拐杖走路,但是看起来比以前好了很多。
“怎么没跟李雪一起来?”我问道。
付清叹了口气,坐在了我床边,使劲儿摆摆手,还摇着头,嘴巴也撇着,意思好像是说:“李雪这人太差劲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着急地问。
周杨赶紧走过来,看着付清,说:“她明天就上庭了,要是有什么太刺激她的事就留到明天过后再说吧!”
付清瞅了周杨一眼。
我说:“她都这样了,不告诉我的话我不是更着急?”
付清拿出纸笔,大大地写了几个字,然后还使劲儿在后面加了个感叹号。
“她不结婚了!”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不是都好好的吗?是那个男的不好,还是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付清又写了几个字。
怀孕了?我头一蒙,看来不是她未婚夫的,不然也不会不结婚了。那会是谁的?我看了看付清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到了李雪说她是跟她以前的那个男人一起出去旅游的,便明白了。
“难道她还打算生下来?这个李雪!昏头了!”我一激动,捶了下床,还扎着针的右手疼了一下。
“你激动什么?”周杨赶紧过来,把暖手袋重新在我右手下放好,“李雪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她有她的选择,你们就是觉得大错特错的事,只要是她愿意的,是她觉得重要的,能叫她开心幸福的,那对她来说就是对的!你们激动什么呢?你们不是李雪,又怎么能知道她有了那个孩子就不是幸福的呢?”
付清又瞅了周杨一眼,写道:“她养自己都困难,还养孩子?”
周杨笑了,说:“人都是有潜力的,她现在养自己困难是因为她没孩子,说不定她有了孩子以后比你们谁都厉害!”
“算了算了,别说了。李雪也是个谁劝也劝不回来的主!想那个男人连害死她的心都有了,她还要为他生孩子,真是傻到家了。”我摇摇头,说算了算了。
付清又叹口气,写道:“我一定不会让她这么干的!”
我一看,赶紧劝付清:“你别干傻事啊!”
付清一咧嘴,笑了。
等我从医院回到原来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个烂女人已经不在了。
我问给我开门的人她去哪里了。
开门的人说:“走了,她的事清了自然就走了。”
我忽然有些失落。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她是那么坚硬的女人,她可以斗到底的!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妥协了,真的妥协了,真遗憾。
我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脏话和狠话,没想到她忽然之间就开窍妥协了,难道她是被我生病给吓到了?害怕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却没人管?
可怜的女人,到底还是这样的下场!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早早地乖乖地妥协也不用受那些打了,现在打也受了,还得带着伤回去养着,真是没劲儿。
我想,我不能做像她一样的傻女人,要么一开始就妥协,要么到死都不妥协!
走到床边,竟然看见床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摇摇头,心想,你这仇可能报不了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床上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时候我无比怀念跟那个烂女人打架的时光,假如能再来一个人多好,接着打架。
人还是会来的,只是我可能不在了,因为我明天就要上庭了,之后会在哪里呢?这可能取决于我是不是妥协。
妥协或者不妥协,这是个问题。
我开始一遍遍思考,我是一开始就妥协,还是到死都不妥协。
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没有赢的希望,那就一开始就妥协,省得受苦。如果有赢的可能,那就到死都不妥协,不妥协也就变得有价值了,可不能学那个烂女人,白白挨了打。
可是到底有没有赢的希望呢?这又是一个问题。
我总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思考,思考不完。
这样寂静寂寞的时刻是最适宜思考的。
其实后来我发现我是一个善于妥协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时刻准备妥协的人。比如对卓一凡的妥协,对钱总的妥协,对周杨的妥协,对付清和李雪的妥协,还有对那个冤家警官的妥协。
我最终会不会妥协?
我正在认真地思考自己的问题,忽然一个影子从窗口落了下去,接着就是闷闷的一声响。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是什么,直到听见窗外混乱的声音隐隐地传来的时候,我才觉得可能是出大事了。
这里的窗口比正常的要高,我恰好看不见,于是屋子里四处看了看,便把床头的一个小桌子搬了过来。
我爬上桌子,从窗户看出去,因为我这里是一楼,外面还看得清楚。
外面围了好多穿制服的警察,他们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看见了地上的两只脚,我敢肯定,是有人跳楼了。刚才经过我窗口的是一个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警察开始抬那个人,这个时候才分出一条空隙来,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仰面躺着的,怒睁着眼睛的人是谁。
竟然是郑生!
我腿一软,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我慌忙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崴了脚。
郑生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会自杀?他已经完全好了吗?可是他一直没稳定过,那么结局怎么会这样?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使劲砸着门,希望有个人来给我开门。
可能大家都在忙郑生的事,过了好久,终于有个人来了,问我什么事。
我说脚崴了,很严重,不能走路了。
那个人又消失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警官,他弯下腰,拿起我的脚,使劲儿一扭,就听咯嘣一声,我疼得叫了一声。他说好了。
我趁机问那个警官跳楼的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我,像是不打算说。
我说:“他以前是我的朋友,真的,我想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就是偷人家的东西被抓了,昨天才抓来的,今天竟然就跳楼了。年轻人,心理素质不行!”他说完就走了。
我很想说,他本来就“心理素质”不行。不过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郑生的结果已经这样了。
郑生今天的结果,也许在小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而郑生活着的时候所承受的痛苦是他应得的惩罚。既然曾经能那样奋不顾身地为爱情私奔,为何不能在这里为爱情好好地生活?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吧,我们都可以为爱做着冲动的事,却不能为爱找一个合适的方式活下去。
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渺小过,生命脆弱得像根干枯的木枝,一折就断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觉得一片恐惧,整个房间里都是恐惧的气氛,而我,还要在这样的恐惧里等待明天的开庭。
发呆和“思考”是我们必须要学会的本领,否则,你很难在这种无聊的长天白日里度过你生命里随便拿来挥霍的时光。
开庭的那天我忽然又看见这么多人了,这段在警局的日子好像特别漫长,长得我忘记了如何应对这么多人的眼睛。我觉得他们都像是看耍猴一样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将要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笑料。
我刚刚一抬头,忽然感觉无数刺眼的光线朝我射过来,我用手挡了挡,然后眯着眼睛去看,这才发现来了很多的记者。
这件事这么轰动吗?整个法庭里记者和站着的坐着的民众挤在一起,却不发出声音。
直到曹格,不,是曹客,直到曹客进来,人群才有了一阵骚动。我听见很多声音都在骂曹客丧尽天良,说曹客是畜生。他们应该都还不认识我。
正式开始审理案件的时候,当一个陌生的律师问我问题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欷歔,那时候他们才明白,原来我也是坏人之一。
刚开始律师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基本上都是积极地回答了,直到一个证人的出现。
林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了,好像心也僵了,我开始颤抖着心祈祷,祈祷这跟林沐无关。
可是当我听见林沐的话时,我整个人都绝望了,她说:“我本来是有身孕的,但是这个女人看上了我未婚夫,搅得我的生活一团糟,以至于我有了一定程度的抑郁。后来我到一家心理诊所看病,我并不知道是她的诊所,是这个男的接待了我,他骗我说我的抑郁已经影响到孩子发育,变成了畸形,于是我不得不拿掉孩子。再后来,我未婚夫跟我分手了,我更加难过,精神状态更加不好,就又到她的诊所里看病。我被催眠过一次,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之后我就怀孕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怀孕了,他们告诉我说,这种事极少发生,而且是不祥的预兆,但是如果我给他们钱的话,他们会帮我解决,他们一次性跟我要了五万块,而且不准我转账,必须是现金,我就取了五万块给他们。然后他们又把我交给了另外一个心理医生,从此没再管我。”
我不知道林沐怎么会想到这些的,她甚至拿出了在我们那里看病的记录,跟她说的全部符合,用的记录纸也是我们诊所的。我不得不相信,这是她本来就策划好的,说不定那个什么我跟曹客的合同也是她弄出来的。她既然有我们诊所的诊断书,弄个合同盖个章应该都不成问题。至于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我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去过诊所了。
我的头脑随着林沐的话开始嗡嗡作响,最后林沐用满是恨意的目光看向我,并且指着我说我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的时候,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人中的疼痛让我渐渐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便听见李律师一直在申请休庭,希望我能够得到治疗和休息。
但是我又醒了,并且好好地站在那里。
法官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说没事。
我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我只想今天尽快把这件事给解决,哪怕多待一分钟都叫我心如刀绞。
接着是曹客,曹客乖乖地认罪,不过他说我跟他没有关系,一切都是他自己干的。
谁会信呢?
曹客这个时候所说的一切没有人相信,律师认为曹客是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然后拯救我。他们甚至推测也许曹客和我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曹客对我没有一点儿愧疚的心理,他看我的时候仍旧和以前一样的目光,那么平静。我想到他以前常说的话,他总是那么自信满满地说不在话下,谁会想到原来他是一个变态狂。
法官问曹客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曹客的回答非常简单,他说:“我发现我自己是个催眠天才,这应该是上帝赐予我的,我想我应该好好利用起来。一开始,我从没想过要这样做,我也是个对生活和爱情充满无限向往的人。可是,我谈了好几个女朋友,她们最后都跟别人结婚了,有的跟我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结果告诉我她有了别人的孩子,她要跟孩子的爸爸结婚。我恨这世上有美好婚姻的女人,也恨有美好爱情的女人。我不想自己这么孤独,我想要这世界上不能跟我在一起的女人都为我生孩子,我有好多好多的孩子,我就不是孤独的了。我开始研究怎么做这件事,最后我成功了。”
曹客说话的时候仍旧有一种自豪感,他说,就算现在判他死罪他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孩子在活着。
曹客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他身上竟然带着如此深的罪孽,这罪孽让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谅他,那么,所有的人也就不会想要原谅我。
在法官宣判之前,李律师质疑那份协议是伪造的,但是他拿不出证据,他只能推测。李律师也找专业人士核对了笔迹,结果跟我的笔迹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我很感谢他这么相信我,可是,事实是真的可以被扭曲的。
钱总和周杨所花费的力气,不过是能让我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不会受到额外的伤害,而最终的结果,他们不能扭转。
最后,我彻底放弃了,我觉得放弃是明智的,反正我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
我开始排斥进入耳朵的声音,不去想他们都说了什么,这样就听不见律师们争论的话和一些明显谴责我的话语。我什么都不想听了,我现在只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到牢笼里面去,安安静静地生活。
在监狱里生活其实没什么不好,不用交房租,还有人供饭,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等着法官的裁决。
我在法官宣判完毕之后抬了下头,然后我看见了林沐轻蔑的微笑,她的微笑里还是带着恨意。她大概是对法官判我十年监禁很不满意,她应该是希望我被关一辈子的,或者说,被枪决,立即执行。
她真的恨我入骨了,我看得出来。我想跟她说,如果这样你会舒服的话,那就当是我还给你的吧!
我还看到了周杨,我对周杨笑了笑,意思是叫他放宽心,不要又把五官皱到了一起,不过十年而已,十年后,谁又能说我不会是一条“好汉”?
十年……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掂量这十年的分量,十年后,我是不是人老珠黄?十年后,我是不是弯腰驼背似的出来?十年后,我会不会两鬓斑白?有这样的十年时间,我原本是可以好好地找个人爱一场的啊,可以找个人好好地结婚生子……我还没结婚没有孩子呢,怎么可以就这样耗掉自己的十年?
曹客被判了终身监禁,这个结果仍叫一些人欷歔不已,他们像林沐希望我死一样希望曹客立刻死。我觉得我跟曹客至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我们都被人恨着,并且是希望我们死一样地恨着。曹客是有目的性地杀害别人的孩子,而我是无意识地杀害了别人的孩子。我们都是罪人。
在我被押上车送往可预知的目的地时,我听见周杨在对我喊着:“一定要上诉!一定要上诉!”
我什么都没说,只听砰的一声响,我的世界进入了阴暗、潮湿、安静。
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这期间我一直在沉睡,旁边看着我的警察用诧异的口吻说:“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睡!”
他的声音微小而低沉,而在迷糊状态的我却听得异常清晰。
还有路上车轮子轧过小石子的声音我也能听到,我虽然蜷缩于这样一个略显黑暗的地方,我的触角却伸向了广阔的世界,并且极为灵敏地感知着所有的一切,一切声音和一切感觉。
我觉察到了车子在减速,我想,我是到了目的地了。
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晚霞通红的光忽然照进我眼里,让我迷离着睁不开眼,并且被刺激着流出了眼泪。
那一刻,我忽然很感激,原来这个地方也是美的,因为这里有这样美的晚霞,这个地方给我的光亮是通红的霞光,而不是我先前所想的高而刺眼的探照灯。
这样的晚霞叫我安心。
从这里所有人对我的称呼里,我明白了,我从此以后可以忘记自己是谁了,因为谁也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对于大家来说,我是明显而唯一的74号,前面似乎还有很多数字,但是大家都叫我74号。
“74号,这是你的用具。”
“74号,这是这里的规章制度,好好学习。”
“74号,你以后归张教官管。”
“74号,这里就是你的宿舍。”
我进宿舍的时候,宿舍里其他的女犯人都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理睬我。
“25号,这是74号,以后就住在你们这里,大家要互相帮助,好好改造!”送我来的女教官大声对宿舍里的人说着。
所有人都抬头看我了,那个25号走了过来,对女教官敬礼,然后微笑着说:“您放心,交给我吧!”
我对她点头笑笑,没说什么。
“多少号来着?”那个25号一边问一边看我手里的洗漱用具,然后哦了一声,说,“74号啊!”
给我安排了床铺,那个女教官就走了。
这时候所有人又都开始做自己的事了,用一个个冷漠的背影对着我。
“我说气死号,我们这个宿舍里有多少人你数数看。”只有25号一个人理我,我想她大概是这个屋里的小头目。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不是叫我74号,而是叫我气死号。
25号这句话说完,其他人都笑了,有几个附和着说:“气死号,哈哈,这个号码好,以后就叫气死号吧!”
“我说气死号,你是犯了什么罪?住在我们这里的可都是重罪,没个十年八年的不会住到这里来。”有个女人走过来说。
25号看了走过来的那个女人一眼,说:“别打岔,我的问题她还没回答呢。”
我默许了她们叫我气死号的权利,然后四下看了看,说:“人不全,不知道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