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河坝就是我和小九子夜的乐园。当月亮穿过云层时,你能看见一个年轻人和一条狗在河坝上欢快奔跑的样子。他们不在乎河道里那刺鼻的气味,也不在乎那倾斜的角度足以磨平他们的鞋底。只要有河坝,只要有月光,就有了欢笑。
雪地里的真相
然而,冬天来了。
北京的冬天令人有一股想要冬眠的劲头。灰沉沉的空气中混杂着太多的尾气与怒气,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人们缩着脖子在空气中走,像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在这凝滞的生活中前行。每天都是疲惫的,每天,都是绞尽脑汁的。
但小九不管这些。它仍旧热情地欢迎着我,指针一转到子夜零点,它就毕恭毕敬地坐在我面前,嘴里轻轻地哼唧着。有好几次,它甚至主动将狗链叼在嘴里,然后悄悄地靠近我。在我停笔的间隙,它凑上前来,用嘴拱我的手。
但每当我对它说“不”时,原本兴奋十足的它突然往地上一趴,像天塌下来一样,两眼无神地转了转,最后无奈地凝视在某一点上,不动了。
每每这时,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心狠得不行,但想想这繁杂的一切,跌宕的人世,就又硬下心肠,视而不见了。小九啊,这茫茫人世你爹地我能全心托付的人都不曾有一个半个,人人即为刀俎,人人亦为鱼肉,无非是点斟酌的关系,不到那份儿上便不要强求,到了那份儿上,也得看人家的意思。你要是真的识相,就应该知道夹起尾巴做狗,审时度势,量力而行,不要痴心妄想。
说完,它却仍旧热烈地望我,眼神显示它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照旧是安安静静地趴在我的脚畔,聚精会神地守着我,我稍有动静,它便立即起身,一副随时听候召唤的样子。
在连续数晚匆匆下楼之后,有一天晚上下雪了。雪花是在子夜悄然落下的,我在窗前看了看雪,人忽地抖擞了起来,转身对小九说了一声,走!小九立即冲了起来,大尾巴拼命地甩着,绕着我一连转了好几个圈。我给它拴好狗链,我俩便兴冲冲地下了楼。
满天的雪花让子夜变得明亮了许多。小九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雪,下楼后它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天空,又回头看了看我,像在疑惑着什么。随后它就把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一个箭步冲向了雪花,奋力地奔跑起来。
那个夜晚我和小九走了很远。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后,拐过一道弯,就看见了一座铁路桥。我和小九站在那里数火车。因为离得近,火车便有着呼啸的气势,小九一点也不怕,和我并肩站着,看那些明晃晃的窗户从眼前一闪即过。
我们能看见车窗内一些人的表情,他们想必也看见了我们。我们不是在扮演天使,但我怀疑人们确实会有这样的错觉。火车在漫天的雪花中呼啸而过,人们观望雪花的同时,突然看见窗前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和一条大狗陡然出现,又转瞬消失。他们或许会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和惊喜吧。
能让那木然的眼神倏忽间变得明亮,应该也是一种道德。我想。
火车开过后,我和小九便沿着铁路信步走去。沿线是一排刚栽种不久的树苗,都不高,转过弯后,一条宽阔的大路沿着丘陵铺陈开来,上面铺成了银白色,雪花不断从暗蓝色的苍穹飘洒下来,小九和我迎着雪花并排走着,就像走在一个明亮的天国里。
在转过一个丘陵时,我们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个穿着灰褐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哈士奇。他叼着烟,略显惊讶地看着我。我同样感到惊讶——原来在这个时候,有着这样心情的人不仅是我和小九。我们彼此斟酌着似乎要打个招呼,或者说点什么。可当我们还在选择词汇时,小九和那条哈士奇已经奔跑在了一起,彼此亲热地嗅闻着,追赶着,像遇见老朋友一般亲切。我们的目光瞬间便被它们吸引了。我也掏出烟来点了一根。雪花无声地落下,我们无声地观望。
一直到最后,我们都没有讲话。他喊住了他的狗,拴上链子,迢迢地走了。小九追赶了一下,被我喝住,只好立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它的朋友远去。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朝我奔跑过来。
从那天起,我以为我们找到了一个天堂,一个替代河坝的天堂。那是一个银白色的世界,没有人烟。随后连续几个晚上我和小九都出现在那里。有时我们会遇见那个中年人。但我和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讲话。如果第一次没有说,后面再说什么似乎都不对了,我们已经错过了话点儿。而小九和那条名叫多尔衮的哈士奇则成为了朋友。两个男人每晚叼着烟看两条狗在雪地里奔跑,然后拴住各自的狗,头也不回地道别。仿佛一个静默的仪式。
可雪融化了,真相暴露了出来。在一个傍晚,我心血来潮地带着小九想去那里走走。结果,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夜间那一个个的丘陵,原来都是垃圾。雪变成了黑色,黑色的水浸泡在垃圾中,残存的白色如同斑驳的白癜风,赫然立于面前。小九同样是兴奋的,它只需要奔跑,在各种气味中徜徉。而我,知道天堂已经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