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蛇,已开膛去内脏。
苏轼吩咐家仆往另一个柴堆上的陶锅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锅,以竹棍叉着蛇的七寸肉绽处,在温热的水中反复汆洗。
很快,蛇鳞翻翘起来。
苏轼捞出蛇,寻了一处平坦些的石板,向一个民夫讨了削竹子的铁刀,左手摁住蛇头,右手开始刮蛇鳞。
老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活儿,手法相当漂亮,刀刃游走间,薄如蝉翼的蛇鳞片四散飞舞。
片刻后,苏轼提着蛇到溪水中漂一漂,又从头到尾撸一遍,确定弄干净了,才又回转来,接过家仆递上的砍刀,把蛇砍成均匀的肉段。
邵清和姚欢瞧着瞧着,感慨之意压过了骇意。
花甲之年的苏轼,论仕途,纵然坎坷多舛,到底也官至礼部侍郎、还做过天子的老师。论诗词文章,是天下多少学子景仰的文坛盟主。论政绩,更是对得起辗转各州所穿的那身官袍。
如今,这样的人物,却一身葛衣,仿如深山猎户一样,泰然自若地捯饬禽鸟蛇虫。
是个人的豁达,也是对朝政的讽刺。
苏轼把蛇段和老姜投入换过溪水的陶锅,拍拍手,又从篓子里取出一颗黄褐色的腌菜,介绍宝贝似地,向邵清和姚欢道:“此乃惠州的酥醪菜,最合与江鱼、花蛇一道烹汤。”
老人一面将腌菜梗细细地切成碎末,一面赞叹:“今岁此菜腌得好,琥珀一样,香味也正。”
酥酪菜进了陶锅后,苏轼给鸭子和鹦鹉都刷一层荔枝蜜,架去火坑上烤制。
火,是大厨最靠谱的朋友,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烤物和煮物都成了。
禽类的皮薄,烤后渗透了皮下油脂,那红亮略焦的皮子,初嚼时微脆,即刻就有爆浆滋润感弥漫整个口腔。
肉,则比兔肉还嫩,咸豉发酵的豆香、罗浮春糯米酒的醇香外,更有荔枝与橘皮的清香,增加了肉味的层次。
再饮一碗蛇羹。
蛇肉这种与飞禽走兽、鱼虾水族全然不同的奇鲜之物,被酥醪菜的微酸和老姜的微辣,带出更深的一点点刺激之味,一碗落肚,不但解了烤物的火气和油腻,还让人发一身汗,通体舒泰起来。
苏轼见两个年轻人对蛇羹并无抗拒,放心转为得意,得意又转为遐思。
他也盛了一碗给身边的王参军,淡淡笑道:“你看他两个,头一回吃蛇,也能如当初朝云那样,吃得津津有味。”
王参军道:“正要与子瞻学士说,早间王某问邵医郎和姚娘子,过岭后可有不适,邵医郎所言,竟与学士初到时所言,别无二致,恰是一句‘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
“哦?”苏轼眼中晶芒闪过。
这后生有点意思。
苏轼向邵清与姚欢道:“朝中多少臣子,畏岭南胜过畏虎。老夫接到贬谪诏书时,也是那般想,所以将几位侍妾另作安置,不好让她们年轻轻地跟老夫来此地受苦。只有朝云,不愿离去,随老夫南来。她听人说,吃蛇能祛风湿、消暑热,便在市肆上买了蛇来,做出各种花样,还与老夫道,此地亦有西湖,与她生长的杭州颇像,风光佳美,她很喜欢。”
苏轼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叮嘱两个年轻人道:“朝云去岁乃因身染瘴疠过身,你们也须小心些,莫真以为岭南风土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