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新词化作灰烬后,苏轼转过身来。
“孩子,若你与邵医郎,去岁就来到惠州,该多好。”
老人望着姚欢,平静说道,真实的苍凉尽在言语中。
他旋即却又自惭地摇摇头:“还是应怪我,钻在圣散子方中出不来,
晚辈们不知如何应对的默然,令苏轼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凄怆之意。
他拍拍手,缓缓起身,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舒展了些,与儿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该带他俩个,来此处。”
“父亲何意?”
苏轼的目光在邵清和姚欢的脸上拂过,眼里显了慈和之色,向二人道:“元丰七年,朝廷来诏,准我自黄州迁往汝州,但那年七月,我与朝云的儿子,夭折于途中。其后一路,颠簸疲累都是小事,丧子之痛才锥心刺骨。冬日到了泗州,朝云听二十七娘说起,我有老友在彼处,便提议我去拜会。我意兴阑珊,朝云泪下,自责是她终日哀伤思子的模样,让我亦沉湎悲戚。我便携她一同去寻老友刘倩叔,同游南山。”
老人说到此处,邵清已了然。
苏轼扭头回望王朝云的墓碑道:“若非子霞坚持,泗州南山的溪摊边,又怎会留下老夫的一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过亦恍然大悟,噙了嘴角,附和父亲道:“儿子月前从广州回来,听到邵兄与姚娘子的名字,就想,竟有如此巧合。”
“清、欢”二字与苏轼名作《浣溪沙》相合的梗,姚欢早已听从姨母沈馥之到苏颂,再到端王赵佶,念叨过,倒是邵清自己,即使与她表白后,亦未刻意提起。
今日,姚欢方晓得,那阙《浣溪沙》背后,竟有如此故事。
她与邵清对视一眼,二人会心,趋步上前,向朝云墓俯身拜谒。
……
年轻人们陪苏轼回到城中,一路上不断有捧着药碗的人,向苏轼道谢。
惠州百姓只道,这一回抗疫救命的新方子,亦是苏公教给州府的。
苏轼坦然,指着跟在身后的姚欢,周知众人,功劳应归于这朝廷派来试种胡豆树的小女郎。
待见了惠州知府詹范,苏轼更是直言不讳地提出,应提请广南东路转运使向朝廷报文,为姚欢申要嘉赏。
詹知州连声应允,赞道:“确是难得,区区一女子,有此奇招。”
姚欢晓得詹范是个清正的父母官,对苏轼也厚待,听闻“区区”二字,她也只是瞬间觉得刺耳。
时代观念的局限罢了,与其不忿,不如提些建设性的法子。
“詹知州,倘使朝廷真有赏赐来,民妇愿尽数献于州府,唯求州府再募集些资财,设女学,让州中女娃娃,亦能识文断字。”
“哦?”詹范没想到她提这个要求。
姚欢道:“圣散子方治疟与黄花蒿治疟之辨,归根结底,无非是求真的过程。若民妇的母亲不认字,便不会识得葛洪的方子,也不会说与民妇知。故而,求真的前提,是有识。女娲造人,男女各半,倘使女子能入学,能识字,能从经义文章中明白为人处世、积财修德、应急救险的门道,能懂得如何求真,不也能为州内的太平阜盛,出一半的大气力吗?”
她话音刚落,苏轼已朗声赞道:“这女娃娃说得有理。詹知州,回头老夫亲自去找广惠二州的富户们,上门化缘,卖字换钱,给州里建女学随个份子。如何?”
……
入夜,惠州官驿深处。
姚欢照着向惠州土著阿缨学的方子,做了一碟梅菜煮豆腐,两碗虾酱蒸饭,并一盆胜瓜鸡蛋羹,无油简素的三道,大病初愈的邵清,容易克化些。
二人吃完,姚欢点好熏蚊子的艾草,又陪邵清下了几盘棋,瞧着是戌末时分了,便要去隔壁歇息。
邵清却拦住她,问道:“你方才进进出出地,看到今日驿馆里,住进公家的人了么?”
姚欢摇头:“伏天又大疫,谁往惠州来。苏公和三郎,午后也回罗浮山了。”
邵清看看外头,道:“你将房门关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姚欢疑惑地起身,掩上房门。
再回头时,竟看到邵清在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