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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踏进学坊前厅,李诫引着一位小娘子起身,向姚欢行礼。
朝廷将作监的一把手,是四品官阶,今日也非休沐,但李诫只穿着石青直裰,外罩一件回纹靛蓝褙子,戴着寻常的软脚幞头,倒是脚上仍露出一双官靴。
显然,李诫在这申初时分拜访艺徒坊,特意将官帽、官服给换了。
而与他同来的小娘子,十七八岁年纪,竖着精致俏丽的三鬟髻,是个未出阁的闺女。
小娘子身上的褙子,纹锦质地,花样色泽均淡雅宜人,随侍一旁的婢女,亦衣着体面。
小娘子行完礼,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着姚欢,目光明澈里又带着一丝好奇意味。
李诫和声细气地介绍:“姚坊长,这是舍妹,闺名一个‘谅’字,在吾家行七,坊长唤她七娘即可。”
“见过李大监,见过七娘。”姚欢笑吟吟地还礼。
如果没记错,李诫其人,虽是光耀建筑史的大师,却并非工匠出身。他家中世代为官,父兄皆为进士及第,自己如今也官至四品、绯服加身。
但短暂照面的几息,姚欢觉得这对兄妹的举止神态,令人十分舒服,没有半分官宦子弟的清冷倨傲。
七娘回身,从案几上捧起一册装订考究的集子,捧给姚欢:“姚坊长,这是二哥和我合著的音律札记,其中录了些琴谱,更有我二人对前代琴家流派的评述。请贵坊的李娘子、徐娘子,斧正。”
姚欢忙双手接过,一面致谢,一面将兄妹俩让回茶案前落座。
李诫不再盘桓寒暄礼仪中,直言道:“章府逃妾横死货船一案,颇为轰动。我听说竟是与木材有关,便循着吴知府的指引,去简王府拜访,欲细究缘由。王府的邓咨议说,乃是姚娘子告诉他们,新鲜伐采的木材,会释放炭毒那样的恶气?”
姚欢点头:“是,炭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于密室大量储积时,却能在短短两三个刻漏之间,令人血气衰竭而亡。即使偶有幸运儿被救回一条性命,神思亦多受损伤。故而,装运、贮藏新鲜木料时,尤要注重通风敞气。”
李诫叹气道:“如此说来,此前修建辟雍时,有两个匠人,明明身强力壮,却莫名倒毙于木料仓中,或许也因中了木材放出的炭毒。匠人们不知,还以为是一旁刑场里有冤魂来作祟,一时人心惶惶。姚娘子,我们将作监,承办京中各处营建,匠人时刻要与木材打交道,此一回你的解惑之举,提醒了我将作监,说不得能救下多少人命来,当真大善。”
李七娘则秀眉微扬,向姚欢道:“我与二哥建言,炭毒之气,既然难以察觉,工匠们运料、选材时,可提个鸟笼、兔子笼的进去,若过得一阵,它们仍活蹦乱跳,炭毒应是散尽了。”
李诫看向七娘,笑道:“这一段,你来执笔,作为警示之语,写进《营造法式》中。”
姚欢察言观色,见李诫对七娘这个小妹妹,于手足亲近之外,更有一层不吝赞赏的情感。
姚欢遂也凑着李诫的话茬,谈兴勃勃地探问道:“哦?七娘也参与重修元佑本的《营造法式》?”
李诫敏锐地捕捉到姚欢用词中有“重修“二字,眼神一亮,温善地反问道:“姚坊长很熟悉此事?”
姚欢莞尔道:“艺徒坊开办之初,端王就经官家许可,讨来将作监的界画本子,给我坊中的画师张择端先生研习,那时我便盘算,往后我坊的生徒们若学成出师,不知能否为将作监画图、计算工料、设计木作。既然想去将作监讨营生,自会关注李公从官家处所领的大差遣。”
李诫听完,毫不掩饰欣悦之意,与妹妹道:“七娘你瞧,我两家,这回可真是,要过河遇上摆渡的,打瞌睡遇上递枕头的——巧了。”
七娘今日随二哥来拜访,方才一见到姚欢,就觉得,她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敞亮,爽气,不说废话矫情话,语调口吻却蕴含着天然的温润,没有那种生人勿近的冷硬隔阂。
此刻得了姚欢坦诚直率的一番话,七娘越发感到投缘,遂丢了最后一丝生分,欢喜道:“姚娘子也属意将作监,甚好。现下,便想与娘子借几位爱徒,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早在神宗熙宁年间,为了杜绝从中央到地方营建中的贪墨腐败行径,朝廷就下令将作监编写统一的建筑工程规范——《营造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