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耐着性子听西门胜把话说完。虽然西门胜是真心实意地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但他的心头还是很不痛快。特别是西门胜口口声声提到的燕山一系,听起来更是格外的刺耳。
燕山系,燕山系,到处都有人和他说什么“燕山系”!最近一段时间,他总能听到听到这个话;特别是春季作战大军撤回燕山之后,提这事的人就越来越多。不仅卫军里有人这样说,这趟去上京时遇见的萧坚和徐侍郎他们也在和他说什么“你们燕山”,即便没有在话里直接点明,但意思却很明显一一燕山卫已经自成一系。可问题是,哪里有个什么燕山系?萧坚是开国公上柱国,杨度也是开国公上柱国,两个人都是一生戎马战功无数,赏识提拔的将领更是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不少人如今也是军中大将手握重柄,说他们俩各成一系还勉强有点道理。可反过来再看看所谓的燕山系都有什么?除了郭表,眼下全卫镇四品以上的将军只有三个,他、张绍和西门胜;卫军上下除了张绍有个开国子的封爵,别的人都是光杆子司令;就是他这个所谓的燕山系扛鼎人物,既不是国公也不是柱国,更不是上柱国,就是个四品宣威将军,还没有任何的封爵,连提督都是个假职,他拿什么去引领军中一系?他甚至不无好笑地想,在燕山卫军里,邵川霍士其未获晋升之前,燕山籍的军官里位列将军就只有他一个人,难道这也能叫作燕山系?现在就连文官中也有人提什么“咱们燕山一脉”。他就不明白,在乔准之前,全卫镇没有一个燕山籍贯的七品以上州府官员,这燕山一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想耗费精力和西门胜讨论什么燕山系,就解释说:“我的眼疾这回来得势头很猛,怕是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多半不能署理军务政务,必须把位置让出来……”
“不行!”西门胜和段四一齐摇头。西门胜说:“你养病也不用把位置让出来!这事有先例。远的事例不题一一四年前,陇西的严固严老帅因为贪嘴惹了肠绞的毛病,卧床七八个月不能理事,他也没缴印让出提督座。朝廷听说消息,除了派太医送药,还不是一声都没吭。”
商成咧了咧嘴。严固本身就是安国公上柱国,还有个嫡亲妹妹封着贵妃,他能和人家比较?再说,陇西卫北拒草原西连诸胡南抵吐蕃,辖区纵贯数千里,驻有十军另十七个旅,总兵力接近二十万,当之无愧的大赵第一卫镇,燕山卫就巴掌大地方三四万人马,拿什么去和人家比较?
“陇西再大兵马再多,你和严老帅不都一样是提督?”西门胜争辩道。他看商成还没改主意的想法,不死心还想继续劝解,“管它大小多少,既然严老帅能不自请离职,那就是个先例,咱们循着事例道理来,就没人能拿咱们的短……”
商成不耐烦再听下去,挥了下手说:“这事回头说。你赶紧去把郭表叫来,我要和他说点事。别人就不用叫了,让他们都先回去,不能为了我耽搁公事。”又特点嘱咐说,“你和郭表一起来,我有点想法需要你一同参酌。”
他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西门胜也只能无奈地去找郭表。
郭表就在隔壁院子里,听说商成人已经清醒马上就要见他,立刻就赶过来。刚刚进门便双手一抱在额前握拳,右膝已经屈下去……
他这是要行军中的谒见大礼。段四和西门胜都是一脸木然视若不见,商成却急忙撑起来想要制止一一他和郭表是一样的勋衔,职务也只差半级,论军中资历郭表更是远远在他之上,他怎么敢受郭表如此的礼节?心头一急,胳膊上的劲便使得有点猛,霎那时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耳畔也是一阵轰鸣……
他半晌才缓过力气,定睛再看时,郭表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单跪在门边;段四在榻前西门胜在门外,都是双目平视面无表情。他知道,他们俩还对郭表“觊觎”提督座的事情梗梗于怀,默默地叹了口气,说:“老郭,这事不怪你。一一段校尉,去把老郭搀起来。”
段四一直就是他的贴身侍卫,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听他现在连姓带职务地一起称呼自己,声音不大语气却很是不善,显然心头已经怒极马上就要发火。他不敢犯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与被商成拿目光逼视着的西门胜一道,一左一右把郭表拉起来。
商成示意段四将两把鼓凳摆到竹榻旁边,说道:“老郭,你坐,我有点事情要和你商谈。一一西门,你也坐。”等段四退出屋再掩上门,他才拿张湿漉漉的药绵捂着眼睛说道,“我这回眼疾发作得很猛,还犯了头疼的**病,短时间里怕是不能署理公事。是这,我现在这模样已经不能再署理燕山卫的大小事情,所以我准备离职修养一段时间。”
西门胜刚才把好话说尽也没能打消商成的愚蠢念头,既恼商成不通道理油盐不进,又恨他一意孤行的执拗脾气,现下再听他说什么离职养病,索性也就懒得开腔,坐在凳上两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不说话。
郭表也没说话。他现在的神智还有点恍惚,完全没有留意到商成在说什么;他还沉浸在对自己的谴责和对战友的愧疚之中。商成并不只是他的战友和朋友,也不只是他的上司和同僚,商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两年前从莫干突围时,他和队伍被突竭茨人冲散,当时要不是商成带着已经突围出去的将士再返身杀回来,他多半就得死在黑水河畔。但商成从来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一起做事的时候也是摆事实说道理,该争就争该吵就吵,急了也和他红脸振嗓门,但却从不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恩人的面孔,就是两个人私下说话玩笑,商成也不拿这个事当话题。别人如此待自己,可自己呢?他郭表郭奉仪,又是如何对待商成的?是,他来燕山做这大司马是身不由己,为商成出兵“押阵”也是公事不能宣扬也无法推诿,可他敢拍胸脯说,他在这事上就没有一点的私心?还有今年商成坠马,说穿了也是他的过错。大宛马口轻,只是匹三岁马,还没完全作练出来,他事先就该提醒商成一声要当心,或者干脆就不让他骑,为什么偏偏见了那匹天马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
商成见郭表的神情象是有点魂不归舍,就问他:“老郭,你怎么看?”
郭表这才清醒一些。他支吾了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打算离职修养一段……”
商成话还没说完,郭表就立刻打断他:“这不行!”他的圆胖脸胀得通红发紫,急急地说道,“宁可这回不出兵,你也不能辞了提督!眼下的燕山卫,绝不能少了你!”
西门胜斜着眼睛乜了郭表一眼,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少他奶奶地在这里装好人了,谁还不知道你姓郭的想做提督都要想疯了?还算你有急智,知晓这时候该说什么。要是敢说一句商子达你还是离职养病的好,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带兵打仗的事!到时候燕山三军一起鼓噪,任凭你是萧坚心腹鄱阳侯女婿,也得扒下这身将军袍服回家去种田一一不然就安抚不住将士们的心!
商成扭曲着脸膛吁了几口气,低沉着声音说:“我这病我自己清楚,平日里全靠猛药压着,这回突然爆发起来,怕是什么药都压不下去,只能安心修养。”他让西门胜把水递给自己,但没有多喝,只饮了一小口润润干涩得直冒火的喉咙,又说,“这次作战的事也不能停。老话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眼下也是这种局面。只不过,只不过……”他一下仰倒在竹榻上,紧闭着眼睛使劲地喘粗气。看西门胜跳起来就要喊人,勉强摆了摆手,声音细微得就象蚊子在耳朵边哼哼一样:“不,不用了……马上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