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溢着期盼的氛围中,日子过得非快。
这是五月下旬的一天。这天的天气很大,还不到晌午,明晃晃的日头就把大地炙烤得如同一个倒扣过来的蒸笼一样,到处都是滚滚的热浪。在这样的暑伏天里,人们几乎做不成什么事,只能坐在太阳晒不到的荫凉地里消暑。即便是这样,汗水依旧象溪水般顺着人的鬓角颈项胸口脊梁流淌。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唱着。就连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凉茶和酸梅子水的小贩,也没有力气招揽生意,老半天才吆喝一声“卖凉茶汤酸梅水哦”一一那声音也是有气没力的。街边小吃店的老板娘坐在长凳上,靠着门框打盹,根本就没觉察到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倒是她养的老看门狗被卖茶人的吆喝声惊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卷着舌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又懒洋洋趴到自己的两个前爪上。天气太热了,连它都没力气去尽自己的职责。它甚至都没去转头去仔细瞅一眼刚刚转到这条街上的那辆单辕马车。
马车里坐这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官员。车厢里远比外面更热,即便他把马车的纱帘纱窗都敞开,依然是浑身热汗直淌。眼下,他官服的前胸和脊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衣服的褡扣却依旧是系得一丝不苟;他甚至都没有因为天热而摘下头上戴的幞头。直到他拿一块手帕抹了抹完全象被水淹过一样的颈项,才让人发现他的腰里并没有系上官带。显然,这只是一位完全没有入流的末员,还不是真正的朝廷官员;他的地位,也就比衙门里的书吏和皂隶高出那么一点点。事实上,这个人本来是不能穿这身绿色官服的,只不过周围的人要么是懒得提醒他,要么是根本就不清楚就里,所以他就以武功郎的武职而混穿了一身文官的衣服。
这个人姓方名确,别字效直,是眼下明州方家的话事人。
方确的长相,与他的胞兄方斫并不怎么相象。他比方斫老相得多,不仅额头上皱纹很深,鬓角也有了些花白,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至少能有五十岁开外。和许多靠海吃饭的人一样,他的脸膛也被日头晒得黝黑,下颏上栽着一些没剃干净的胡子茬一一和鬓发一样,他的胡须也被无情的海上岁月催得见了班白颜色。
月初时,在他被新任指挥使提拔作了武功郎的同时,也收到了指挥使带来的家兄方斫的书信。他这才知道家兄已经在朝为官,也知道了朝廷即将出兵东倭国,要去帮助倭王平定藤原氏之乱。
虽然方斫的书信很短,除了交代自己的去向和朝廷的措置之外,就是两句报平安和问候家里的话,但毫无疑问,方确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接下来的十余天,他一直在为大军出征奔走,招集水手雇请海匠,筹措粮秣安排补给,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上午他才从本地两大海商手里相借出五艘刚刚到港的大海舟,回来之后登记造册仔细安排了得力人手去检查修补,又听人说秦家的一艘八千石海舟和两艘三千石大船已经到了翁山外海,就急急忙忙地赶去秦家商榷。现在,一边坐在车厢里挥汗如雨,他还在一边盘算着什么样的价钱才能使秦家肯把三艘大舟相借……
他再抹了把汗,想探出头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可他刚刚把脑袋伸出去,眼睛就立刻被白晃晃的日头晒花了眼。他赶紧缩回来,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是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物事。
他敲了敲车厢,问马夫说:“什么时辰了?”
“该是午时了吧?”车夫同样不很确定。
“午正时刻到了没?”方确问。
马夫用手搭了个凉棚仰望了一下日头,笃定得说:“还有一刻半才到午正。一一您看,那边拜天寺不是都还没有敲正午钟吗?”
随着车夫的话,方确不由自主地朝远处拜天寺的方向望去。这里离胡贾们修造的拜天寺还有好几条街坊,寺院那正方大殿的扭髻圆顶又刷过黄漆,还贴了不计其数的琉璃,太阳一照,白茫茫亮灿灿地闪耀成一团光,什么都瞧不清楚。他收回目光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也确实没有听到钟声。看来确实是还不到正午时分。
他正眨巴着刚刚又被拜天寺圆顶的白光晃花了的眼睛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马的速度极快,转眼就追上马车,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喊道:“前面是方确吗?”
方确赶紧让马夫把车停到街见。他即便没有身上这身官袍,在明州的一亩三分地头敢这样称名道姓呼喊他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而这些人,谁都不会骑着马来追赶他。不用问了,追来的只能是新设立的三江指挥衙门里的军汉。
他才钻出车厢,战马就已经靠进,马背上的小军官羁着马匹兜了个圈子,鞍都没下劈头喝问:“你就是方确?”
方确在车辕上一个躬打下来,嘴里应道:“下官就是方确。”他认出来了,这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校。
小校懒得指正他的各种错谬,只说道:“传指挥使的军令:令,方确即刻返回指挥衙门!”
方确躬身答应着说道:“下官接令。一一请教差官,指挥使大人因何事找我?大人不是还在翁洲岛外码头……”
小校哪里耐烦和他说这些,唿哨一声拨转辔头,一骑绝尘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