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所到,还是有跪拜之人。
盖因陛下到底还是陛下,皇权在这里,就有忠于皇权的人,无论他们出身世家,又或者出身寒门。
除非司马氏真正丢了大义名分,不然这建康府内,总还是有想要效忠于朝廷的。
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也到了快要被当做国贼诛杀的地步。
谢安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明明大司马兵临建康府,急着让余来救火的是你们,结果现在恨不得余去死的,也是你们。
这哪里是卸磨杀驴啊,这简直就是一边磨一边杀啊。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想法,谢安举步走入大殿。
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退避,只剩下司马昱一个人端坐在堂上,仍旧埋头翻阅着什么。
当谢安一步步走到近前,司马昱好似才听到那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他施施然抬起头:
“安石,记得不差的话,今日休沐?所以安石可是有要事要和本王商议?”
谢安郑重拱了拱手:
“广陵失守,京口撼动,臣惶恐惊慌之下,特来求见大王,打扰大王休沐,请大王恕罪。”
司马昱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广陵战事危急,本王的确也无心休沐,本来打算明日朝会上和诸位臣工商议,既然安石心中急迫,那不妨就此先讨论一下。”
谢安打量着司马昱,他没有从这位会稽王殿下的脸上看出来一丝半点的急迫。
这位大王······浑不在意的样子,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下去了?
所以谢安索性也露出些笑容,从容入座,开口便是:
“广陵失守,一旦为江左朝野所知,必然引起震动,所以虽然战事还未结束,但是臣下认为应当先问责于主将。
纵临阵换将是为大忌,现在也当为之。且整个两淮战事,淮西有大司马和关中都督率军驰援、负责阻敌,而这淮东兵马,则几乎都在朝廷直接掌控之下,步卒兵败,水师无动于衷,追究责任,都难逃其咎。
所以臣下认为,与其等着大司马和杜都督联名问责、朝廷应对不暇,还不如先自查自省,现在的朝廷,不是豢养蛀虫之时,生死存亡关头,何人能担负重任,何人只是受恩荫而居高位,都必须要分辨清楚、知人善任······”
说到这,谢安微笑着看向司马昱,目光炯炯有神:
“大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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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时辰之后。
再一次只剩下司马昱的大殿之上。
“混账,无耻!”司马昱抓起来桌子上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联袂走进来的高崧和褚歆,刚刚也一直站在门外,自然听到了司马昱和谢安之间的对话,此时同样露出无奈的神色。
谢安······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抓着司马昱心虚且各项布置还没有就位的机会疯狂敲竹杠。
以至于,谢安来的时候还是侍中,走的时候已经是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加封中护军了。
一个是朝廷中枢,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以为丞相候选人的职位,一个是关乎到整个朝堂官吏晋升的职位,还有一个则是关乎到建康府禁军的职位。
中枢、文武事宜,一把抓。
他进门,高崧和褚歆还可以凭借着互不统属,拱拱手以表示理解,就可以了,但是在他出门的时候,两个人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行大礼,参见这朝堂上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一向雍容平和的司马昱,会如此怒气冲天,也就不难理解了。
方才谢安的字字句句,犹然还回荡在他的心头。
“将领当换,朝中之臣当换,唯有任用遗贤名士,一改朝中风气,方可根治王师屡战屡败之顽疾。”
“桓元子虎视眈眈,杜仲渊野心勃勃,朝中不可浑浑噩噩,当有所变革。”
任用遗贤,任用名士,哪里来的遗贤名士?!
还不全都是世家子弟,那些承父荫的世家子弟,那些隐居山中,明明根本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道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那些一个个磕着五石散、逍遥自在要登仙的世家子弟。
谢安这是要借助广陵兵败的问题,直接向司马昱发难,要清扫干净自司马昱上台以来一点点、一年年提拔的那些寒门子弟,要清扫自殷浩被贬为庶民之后留下来的那些余孽残党,甚至还要清扫如今在军方也有不俗实力和影响力的吴郡世家。新
这是要让南渡世家的人,全面接管朝堂和军队。
自司马昱上位之后,为了能够从世家手中夺权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除此之外,谢安还以一句话作为结尾:
“相位空悬,不利于朝政,请复尚书仆射以代丞相之职,以应时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