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之战一年后。
这天,天色灰蒙,隐约间还飘着雪花,咸阳城人头攒动,却毫无热闹之意,宽阔的街道被国人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上、房顶上、城墙上到处都是人,以往,只是远征军凯旋而归方会有这般万人空巷的场景,此时的国人,目光呆滞,面带悲色,他们所等待的是一个曾经带来无数胜利与荣誉的战神,而这个战神却因小人谗言惨遭流放,人们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男人感激他,因为他带来了战功,女人感激他,因为他把男人活着带了回来。是他,开启了秦国的新纪元!而这个他,就是武安君白起!一辈子都奉献给战争的男人。
破旧的武安君府府门咯吱咯吱的被打开,一个精干矮小的佝偻老人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看着人山人海的阵势,一言不发的下了台阶,最先迎上去的是王龁蒙骜司马梗诸将,白起被围在中心,“武安君,您委屈了。”几将抱拳不敢直视武安君道,“还疼吗?”白起拍了拍蒙骜的肩膀问,“烦劳武安君挂心,不过是几只苍蝇叮了下,您看,这不一点事也没有,哎呦......”蒙骜逞强,说着便扭动着身体证明没事,可是扭了两下就疼得龇牙咧嘴,凝重的空气瞬间缓和了许多,诸将被都得尴尬的笑了起来,白起的脸依旧波澜不惊,严肃的让人窒息,“让兄弟们受苦了,白起对不住大家。”“武安君哪里话,我等心甘情愿!”“白起,已经是黄土没到脖颈,没有几年寿命了,此番劫数,全在长平罪孽太深,自食恶果罢了。”“武安君,秦王是铁了心为难与您,必然是小人作祟,等秦王明白过来,自然会迎武安君回来,您就坚持几日,我们兄弟几个没什么好送的,清杯淡酒算是壮行吧。”王龁说着,招呼士兵将就都送了上来,一人端着一碗凤尾酒,白起摆了摆手,说,“不了,长平之战过后便戒掉了,老夫就以茶代酒,敬各位兄弟了。”众人一饮而尽,手里的大陶碗被狠狠让在地上,哐当碎得到处都是。白起留了句“诸位保重”,便走开了。
围观的人群呼啦围了过来,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站在最前面,拉着白起的手,热泪盈眶,“上将军,还记得老兵否?”“老哥哥看得眼熟,可是当年伊阙之战的孟中山千夫长?”“上将军好记性,正是老兵,当年若不是上将军挺身而出,老兵这条命就搭在龙门渡了,那碗口大的刀疤没记错是烙在右肩上吧。”“老哥哥不也为白起搭进一条胳膊?日子过得还好吗?”“好着哩,从部队上退下来,领了不少补贴,在城口开了个小酒馆,日子还算说得过去,这是我家老婆子做的酒食,您这带上,路上辛苦,也算有口家乡饭。”说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手里的饭盒递给白起,白起接过来,继续往外走,围观的国人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通往城外的小道,白起那佝偻的身姿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白起就这么一步一步走了两个时辰,汗涔涔擦了一把,这才看到西城门上的城楼,对于一个老人,流放无疑是判了白起死刑,此时的他,心如死灰。
城外,整整齐齐的秦国步兵方阵严守以待,黑色的甲胄早已被毛毛飘雪所修饰成银装,一个个雪人巍峨不动。见白起出来,千夫长一声号令:“跪!”数千锐士单膝跪地,高呼,“武安君万岁,秦国万岁!”此时的白起已经绷不住眼中的泪水,泄洪般顺着沟壑的周围流了下来,哽咽着,抽搐着。身后的国人群众也紧随其后,看到排山倒海的这一幕,眼角也不禁挂上了泪花,白起平复心情,往前迈了两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呼道,“秦国的好男儿们,都快起身!白起对不住大家,以后的日子不能陪大家驰骋沙场,你们要多保重!”白起不待众人回答,话音刚落便头也不回拄着拐棍向西而去。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国恨,沧桑难平!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谁与争锋!白起对这首诗歌爱不释口,出了咸阳一直在吟唱,也许他眼前浮现的刀光剑影,皆是诗谱上的音符。唱着唱着白起想起朝会后的一个夜晚,也就是秦王秘密拜访白起的那一晚。白起当时正在书房观摩跟随他多年的羊皮地图,虽然地图上的文字脉络已经模糊不清,但粗糙的质感却告诉他河川依旧在,老马笑秋风。书房的门咯吱被轻轻推开,白起已然警惕起来,就在长平之战后,府上便常常出没各位刺客取白起性命,或是河北赵人,或是墨家侠客,虽有武功上下高低之分,奈何白起格斗一流,非顶级剑客大师不能奈何与他,且说房门一开,白起已取出暗藏的匕首准备大战一场,可来人却是一身黑衣,体型矮小墩胖,定眼看去这才看清是秦昭襄王嬴稷,嬴稷褪去黑衣,示意侍者关上门,除了白起,就只剩下一盏跳动的孤焰,“武安君,不必起身,寡人就是想你,过来看看你。”“王上请坐。”“前些时日,寡人派丞相造访武安君问计邯郸出战之事,也许是寡人老了耳朵不好使,没听明白武安君的心意,今晚过来便是想验证下是寡人耳背,还是丞相口拙?”“王上言重了,非丞相口拙,更非王上耳背,乃是白起心死!”“你还在怪寡人?”“老臣不敢。”“寡人知道,你心里委屈,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存有芥蒂,今晚寡人便是负荆请罪,听听武安君心中不快。”“王上既然说到这,白起也就不藏着掖着。当初王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让白起好生折磨,老夫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致使子孙背井离乡,不愿与我有所瓜葛,划清界限。这种有家不得归,有亲不相认的滋味谁人可体谅?为国死战,白起也不多说什么。长平之战前夕,蝉玉找到我说她不想看到她的祖父双手还是那么血淋淋的,放了这些手无寸铁的降卒,而我也下了我这辈子最违心的命令。我白起负了天下人,也负了我最珍惜的人。”“所以你怨恨寡人。”“长平坑杀降卒事后,乘胜追击破邯郸,灭赵国水到渠成,王上却听信谗言,把白起调开,紧随着便是大军撤退。如此操作,白起岂不心寒?”“大战三年,秦国确实需要休养生息,并非武安君所想,撤兵乃是寡人之意,并无谗言区分。”“今王上因赵王未兑现承诺而讨伐赵国,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秦,白起又如何带士兵前去送死呢?”“只要武安君在,秦军则战必胜攻必克!”“白起老了,不中用了,王上还是另选高明吧。”“武安君,寡人平生未曾求过人,哪怕是宣太后在世,魏冉主政,寡人从未低过头,今晚算是寡人求武安君一次,可好?”白起默不作答,表情依旧冷漠,秦王充满希望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也许,不回答便是答案,跳动的烛光是书房唯一活跃的精灵,就算是乎长乎短的影子也三缄其口,老实了下来。秦王见白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出战,只好起身准备出门,白起喊了声“王上”,秦王以为白起潸然醒悟,期待的将目光投向他,只见白起拱了拱手,继续说道,“王上,慢走。”此时的秦王万念俱灰,知道白起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尴尬的挤出一丝微笑道,“武安君,多么希望你还是当年的你。”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夜中。
雪越下越大,一个喷嚏把白起从幻境中拉回现实,面对银装素裹的广袤渭河平原,五味杂陈的内心反倒是平静了许多,望着身后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白起也就释然,继续往前移动。风雪总会带来不速之客,哪怕是大白天的官道也不例外。只见五六个身穿黑白相间的麻衣少年面露凶相的盯着老人,一手拄着佩剑,随手都会宝剑出鞘,取人性命。白起只是瞥了一眼,依旧前行,为首的麻衣少年挡在白起面前,横剑胸前率先开口道,“来者可是白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白起停驻脚步,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白起必留此地!”“说吧,老夫便是。”“老爷子,要知道,你这句话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哈哈哈,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黄头小儿,难道墨家就真的无人可用了吗?”“死到临头还嘴硬,受死吧!”几人抽剑摆好阵型刚要动手,只听一声女声呵斥“住手!”是蝉玉骑马飞驰而来,众人见是蝉玉,不由让出一条通道,带头少年厉声喊道,“师姐,墨门准则第三条:亲属回避!”蝉玉勒马,未及停步,便跳下马身,从腰间取出巨子令,伸手差点怼在少年脸上,行云流水般来到白起面前,“巨子令:暂停行动,救援邯郸!”“白蝉玉,你假公济私!”“巨子令在此,众弟子如有异议,总寨复议!”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奈收起佩剑,愤怒的表情被飘来的雪花无情融化。
“孩子,没想到你能来救我,见到你真高兴。”“哼哼,你想多了,我是奉巨子之令而来,谈不上是救,不过是不想看到以多欺少而已。”“动手吧,死在自己孙女手中,也算是老天对我白起最大的赏赐吧。”说着,白起便闭上眼,引颈以待。蝉玉眼睛红润,缓缓从腰间抽出防身的小巧匕首,青铜的冷气接着寒雪的肃杀直逼白起脖颈,刀尖之处隐约可见血迹,“你以为我不敢吗?”“你怨老夫,恨老夫,老夫死有余辜。来吧,走了这么远的路,刚好也累了,想好好睡上一觉。”“师姐,刀下留人!”未及勒马,小七夹马飞身,一个雄鹰展翅来到蝉玉身后,抓住蝉玉那洁白的玉手,“师姐,武安君拒绝秦王攻打邯郸惨遭流放,这你是知道的,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身为将军,他也是身不由己,再说,换做别人,战争也是会有的。”蝉玉终究忍不住哽咽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瘫在小七怀里,匕首也就随之滑落雪地。
白起睁开眼,眼睛也是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