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徐府。
万卷楼楼高三层,纯木结构,楼中藏有汉唐以来各类古籍珍本,尤以宋元杂书最多,当年大明修官家史书,似元史此类,都曾来万卷楼调阅秘籍堪对。
施耐庵坐在藤椅上,一手拿书细细啃书,一手拎着一根戒尺。
徐麒的两个儿子,徐景南,徐景州,则是端坐在桌上,满头大汗地背书。
这江阴夏日炎热,施耐庵却不准二子休息。
一边,施耐庵的弟子罗贯中,正在跟徐麒府上给徐氏兄弟二人安排的伴读聊天。
除了伴读书童,还有一侍女在侧。
那侍女十来岁年纪,活泼可爱,生一对小酒窝,还有兔牙,机敏乖巧。
罗贯中一边拿着笔抄录施耐庵所著的《江湖豪客传》,一边笑道:“徐小娘,你可曾去过白驹场?那可是个好地方,百里盐场,处处都是雪盐,晒盐时,盐娘戴着斗笠,挽起裙裤露着洁白的小腿,双白映月,啧啧,端是人间美景。”
名为徐小娘的侍女翻了个白眼,嘟嘴道:“你们写书的,是否都这般下流。”
伴读书童也连连点头。
罗贯中顿时急了,说道:“写书人的事,怎么能叫下流!”
“此风流也!”
“风流非吾愿,但愿花常在,汝等年岁尚小,不解风趣,不解风情。”
元末明初,国民风气十分开放,这时候远没有被朱子理学所束缚,民间百姓受元朝风气影响,对于男女之防并没有后世那么重,所以各种玩笑也还开得。
侍女徐小娘又鄙夷道:“你都这般老了,还如此好色,不是好人。”
罗贯中又急了。
他怒道:“胡说,我辈读书人,写话本杂曲儿,那不知让多少茶楼酒肆说书唱曲儿的伶人有了生计,让多少看客听主消遣娱乐,这是造福万民的好事,怎么不是好人呢。”
“我又不事劳作,每日恬静享受生活,和你等聊天乃摄取素材。”
“写书很养生的,尤其是写浪荡子们喜欢的春闺梦本,似鱼蒲团,西厢记,越写越精神!”
“你看我,快三十岁了,还是这般年轻!”
罗贯中甩了甩自己花白的头发,露出浓重的黑眼圈,干瘪的脸颊露出,一双晦涩枯萎的眼眸,流露出淡淡的虚弱。
侍女和书童都露出怀疑表情。
那边,施耐庵等徐景南和徐景州儿子背完书后,便挥了挥手,让他们下课去歇息,转而看向了罗贯中。
小侍女和书童,跟着徐家两位公子走了,而罗贯中老老实实地到了施耐庵身边。
“师傅,今日有几个锦衣卫国安司的小校,上门来请,说想请您去应天府,为大明编撰什么,报纸,说是他们国安司的指挥亲自下令,您是不是去看看?”
施耐庵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随后,他端起茶来饮了一口,又开始口述剧情,由罗贯中著述。
越说,罗贯中越是苦……
师傅施耐庵新著述的这段儿故事,将那水泊梁山的反贼头子宋江,换了层皮,说成是招安派,和朝廷虚与委蛇,硬生生气走了身边的功臣兄弟,这说的不就是前大周的吴王张士诚嘛……
张士诚当年手下有十八员大将,弟弟张士信,张士德也都具有才干,可惜他这人盐枭气息太浓,他占据的地方是产粮大区,又有鱼盐之利,本来就十分富裕,起势做大时候,来回反叛,每一次反叛势力和官职都会更大,元朝因为对地方失去掌控,不得不招抚绥靖为主,这也让张士诚趁机做大。
可惜,他这来回反叛,还运送粮草去大都,为元朝输血,寒了手底下许多兄弟的心,自己师傅施耐庵就是其中之一,施耐庵曾在张士诚手下当过幕僚,他深恨元朝吏治纲常崩坏,百姓难以生活,所以屡次劝谏张士诚不要向元朝称臣,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如今虽然吴王张九四已逝,但不妨碍施耐庵将张士诚的故事套在这江湖豪客传里,里面的一百单八将,也差不多就是张士诚十八员大将的缩影。
他等盐枭做大之后,手下兄弟个个富贵,金银田地,美女宝珠,大秤分金小称分银,即便是犯了错,张士诚也不忍心下狠手,最后被自己兄弟出卖。
罗贯中越写,脸色越难看,他不想写反书啊……
“咳咳,师傅,敢问这打虎的好汉武松,还有托塔天王晁盖,可说的是卞元亨将军?玉麒麟卢俊义,也有几分卞将军的影子……”
“那吴王,可是武大郎?”
“这般说起,潘金莲和西门庆,不就是……”
罗贯中越说越害怕,忙捂住了嘴巴。
施耐庵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吱声。
其实施耐庵所著的“江湖豪客传”里面大部分是以张士诚手下将领为原型,尤其是他好友卞元亨,此人膂力过人,能举千斤,而且能做诗文,自幼好学,曾经徒手打死一只老虎。
当年因为张士诚投降元朝,让施耐庵和卞元亨等一干追随深感痛心,于是辞官不就,朱元璋来攻打时,张士诚曾经请卞元亨出山当元帅统军,他没有去。
张士诚落败之后,他曾经的那十八员大将,投降的投降,隐退的隐退,被架空的架空。
卞元亨这等猛将,朱元璋征召他为大明效力,他作诗嘲讽:“恐使田横客笑人“,触怒了朱元璋,将他发配充军辽东,在辽东和蒙古鞑子还有高丽人女真人作战。
卞元亨后来活了九十多岁,著书立传,还有诗集传世,和武松倒是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