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勇压低了声音:“别看了。叫他肖大头是因为他以前喜欢收集袁大头,不过现在最爱的是金子。他每天早上要看《今日财经》,只要金价跌了就骂人。脾气吧,有点那个,反正没事少招惹。最矮的是小喇叭,包打听各种小道消息,局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胖子叫于大同,惜命!爱吃!李队长年纪最大,就等着退休了。他看谁都像孙子,我意思是,他是个好心人,对谁都好得不得了,就跟爷爷看孙子似的。看见他手里的毛线了吗?这已经是给孙子织的第四条围巾了。最后就是处长,喝茶喜欢碧螺春,烤鸡喜欢三分焦的。现在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才是有用的。”
赵志勇以为,这么多信息足以耗费他好几天去消化,可还不到午饭时间,顾耀东就已经倒背如流。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明白把这些东西背下来是要干什么用。
顾耀东不知又从哪里看来了两个词——一个“尸绿”,一个“尸斑”,他想知道人死以后到底是哪个先出现,于是到处折磨人。赵志勇在睡觉,李队长让他去找法医,于胖子和小喇叭嫌晦气不肯搭理。
顾耀东望向夏继成,夏继成也正望着他,好像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他来提问了。但是这次顾耀东动了脑筋,他想清楚了,那是处长,不合适,于是把问题咽了回去,扭头去找肖大头。
夏继成怔了怔,只得尴尬地清了声嗓子,从桌上抓了张报纸来看。
肖大头看顾耀东朝自己走过来,忍无可忍,用茶杯啪啪拍着桌子:“连口茶都喝不上!热水瓶空了没人管吗?”
“我马上去!”
顾耀东吓得赶紧拎上水瓶跑了出去。
一屋子被折磨的人终于不用再假装睡觉,假装聊天了。
肖大头:“处长,这小子是怎么进的警察局啊?”
夏继成悠闲地喝了口茶:“人事处招的啊。”
小喇叭:“肖大头的意思是怎么招了他?他条件不行嘛。”
“哦。你们都研究过人事处的招人标准了?”
夏继成瞄了面前的诸位一眼:“二十到三十岁,未婚。”
拖家带口的肖大头不吭声了。
“初中以上学历。”
赵志勇继续装睡觉。
“身高不低于五尺二寸。”
小喇叭往于胖子身后挪了挪。
“体重不高于七十公斤。”
于胖子放下了手里的点心。
夏继成看着面前一帮歪瓜裂枣,温柔地说:“哎,幸亏你们早生几年。”
李队长一直在座位上织毛衣。他是个老好人,说话做事慢悠悠,每次这帮年轻警员吵吵嚷嚷,他都在边上看着他们,安抚也好,管教也好,脸上从来是老父亲看孩子般的慈爱。
李队长:“处长说得对。耀东是高才生,是来给我们长脸的。别欺负人家一个老实孩子。”
肖大头还不死心:“他有点影响气氛!”
于胖子:“要不,把他弄回一处?”
小喇叭:“人家一处就是不想要他才塞过来的。”
肖大头:“不走也行,得让他改改那股傻气!”
夏继成:“你跟傻子较什么真啊?”
肖大头语塞。
夏继成:“散了散了!”
众人悻悻散去。夏继成继续喝茶看报,琢磨着是该给这小子安排点正经事了。
顾耀东拎着热水瓶回来时,遇到刑一处的警员声势浩大地从武器科出来。带队的是杨奎,每个人都配了枪。顾耀东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跑回刑二处。果然,二处警员也在佩戴警棍和警哨。
顾耀东兴奋地问:“是不是有任务了?”
赵志勇:“每周一次,街区例行巡逻。”
“我能参加吗?”
赵志勇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二处的老前辈了,说话得带点威严才行:“带上你也行,不过得约法三章。你是新人,我是前辈。一会儿上了街你必须听我指挥,如果擅自行动,那就没有下次了。”
“是!保证一切听指挥!”
顾耀东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还不会用枪。”
“谁告诉你要用枪了?”
“我刚刚看到一处都带了枪。”
赵志勇心里骂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嘴上还是一本正经:“都是例行巡逻,但是就只有他们一处有资格配枪。会用警棍警哨吗?”
夏继成进来的时候,顾耀东正在认真操练警棍和警哨。
夏继成:“顾耀东。”
顾耀东兴冲冲地拿着警哨和警棍跑过来:“到!”
“东西放回去。”
顾耀东很纳闷:“处长,例行巡逻不是要用这个吗?”
“谁同意你出任务了?跟我来。”
顾耀东跟着夏继成站在户籍科门口,东张西望,依然像那只被人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猫小狗。
顾耀东鼓起勇气小声说:“处长,我想上街巡逻。”
夏继成看也不看他:“你不合适。”
“为什么?”
“会用枪吗?”
顾耀东回答得很干脆:“不会啊。”
“会擒拿格斗吗?”
“不会。”
“受伤会自救或者给别人急救吗?”
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不是很想再回答他的问题了:“不会。”
“所以啊!”
户籍科孔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从里面走出来,扶了扶老花镜,把厚厚一摞户口登记簿塞到顾耀东手中:“年轻人,会骑自行车吗?”
“会。”
孔科长很满意地放了把车钥匙在登记簿上:“那就辛苦你了。”
顾耀东看向夏继成,夏继成却只笑眯眯地看着孔科长。
夏继成:“跟他客气什么,年轻人,就该消耗消耗精力。”
顾耀东拿着登记簿正要敲第一户人家的门,门正好开了,一名中年妇女一盆水泼在地上,浇透了他的皮鞋。
这座城市有一半以上人住的是弄堂。直到太阳落山,顾耀东也才只完成了一小半登记任务。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这天却迷失在了弄堂里。他觉得自己离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的梦想有点远了。
回到警局时,天已经黑了。警局大楼里空空荡荡。上楼拐了一个弯,他蓦然看见有个身影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这么晚了,还有人没有回家?等到那个身影走到灯光下,定定地站住,顾耀东才惊讶地认出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您怎么在这儿?”
夏继成手里拿着一份折起来的报纸,冷冷地打量他。皱巴巴的制服,白衬衣脏兮兮的袖口随意往上挽着,那双蓝棠皮鞋更是泥泞不堪。
他冷冰冰地:“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顾耀东惭愧地埋着头:“对不起,我走错路了……”
“查完了?”
顾耀东望了一眼夏继成来的方向,那是户籍科:“只查完一半。我想回户籍科,先把登记完的户籍交上去。”他有些纳闷,一个连上班时间都在吃烤鸡的人,怎么会在警局留到这么晚?难道是因为担心,所以专门等自己?
“都几点了,谁还有工夫等你?”
顾耀东被吼得一哆嗦。
“回家!”夏继成转身走了。
顾耀东在他身后大声问:“处长,查完了户籍我还能回来当刑警吗?”
夏继成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你现在不是刑警吗?”
顾耀东很认真地想了片刻,觉得有了答案。
顾耀东回到福安弄时,顾邦才正好先一步进了弄堂,手里拎着刚买的小菜。他想追上去,这时有人跟父亲打招呼。
“顾先生,你家耀东还没有下班呀?”
顾邦才的口气很是自豪:“他去的是刑警处,警局最忙的地方。肯定早不了啦!”
顾耀东愣了愣,急忙摘掉“户口调查”的袖章,塞到衣服兜里。低头时才注意到脚上的蓝棠皮鞋像从泥里捞出来的。正好一户人家门口放了桶水,他赶紧用手沾了水,匆匆把鞋子清理干净了,这才往家走去。
一推门进来,就看到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饭菜,母亲正在盛米饭,温馨得让他鼻子有点发酸。
耀东父亲端着小菜从灶披间出来:“这么晚,是不是上街抓犯人了?”
顾耀东:“大家照顾新人,这两天让我先整理档案。”
耀东母亲高兴地:“这个好呀!你一个东吴大学的高才生,我倒觉得上街抓犯人是浪费人才了!坐在办公室看看档案,帮他们分析分析案子,又轻松又安全,赚得也不比他们少。这样最好!”
顾耀东大口大口扒着米饭:“妈,我早晚还是要上街抓犯人的。处长说了,不管干什么,我都是刑警。”说这话的时候,他很踏实。来警局这些天,他总算有一些找到起点的感觉了。
华灯初上,正是家家户户最温馨的晚饭时光。
夏继成的公寓里却没有一点饭菜香气。屋里到处都很整洁,尤其是厨房,仿佛住在这里的人不食人间烟火。该有的家具都有,并且都质地上乘,只是怎么看都更像摆设。
写字台上的茶杯冒着热气。夏继成打开那份折起来的报纸,从里面拿出了五本证件。这是他刚刚从户籍科存放失踪人口的柜子里拿来的。他将其中一本扣到茶杯上熏了片刻,照片湿润后,用刀片轻松剔了下来,接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另外五个人的照片,将其中一张贴在上面。照片上的人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第一本证件制作完成了,看起来天衣无缝。
初夏夜晚的街上,还有一丝凉意。
沈青禾独自等在电车站,过了一会儿,老董也来了。两个人随意地站在一起,好像只是两个等车的普通人。
沈青禾隐隐有些担心:“这么晚见面,出事了?”
“杭州那边有交通员被捕,有可能会让上海这边一支情报小组暴露。上级决定马上给他们更换新身份。晚上八点一刻,在国泰有一场电影,这是电影票。白桦会在那儿把东西交给你。”
“好。我拿到东西以后找谁?”
“明天中午十二点,你到瑞贤酒楼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接头,他手里会拿一本五月刊的《新世界》。你把证件放在“周福记”的点心盒子里交给他。”
电车适时靠站,老董一个人走了上去,电车又悠悠缓缓地开走了。他站在车窗边,回头望向渐渐在视野里远去的沈青禾。
如果说警委这支队伍是由若干个隐秘在敌人内部的齿轮组成,那么沈青禾的作用就是把这一个个齿轮连接起来,而白桦是轴心。但就在不久前上级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将白桦调往南京。调令已经下来了,现在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沈青禾问过这件事,老董的回答只有四个字,非他不可。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心事。对她来说,白桦也是她的轴心。师从白桦,能让她比同龄地下工作者更快成长,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更幸福。
八点一刻,国泰电影院正在放映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沈青禾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后排座位。荧幕上,男主角正一脸冷漠地拒绝一位妙龄女子。
——“你昨晚去哪里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起来了。”
——“我今晚可以见到你吗?”
——“我从不计划那么遥远的事情。”
影院里的多情男女一片唏嘘,只有沈青禾看起来无动于衷。这部电影已经在上海滩风靡好一阵子了。沈青禾记得里面的每一句台词。太喜欢或者太不喜欢一部电影,才会记忆如此深刻。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坐到她身旁,将那份折起来的报纸交给她。里面装的是几份新的户籍卡和身份证。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男人低声开了口:“最近一个月警局都会在市区严查证件。出门尽量避开中心街道,上次在电车站太危险了。”
沈青禾有些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你不是走了吗?”
坐在沈青禾身边的男人是夏继成——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处处长,中共地下警委成员,代号白桦。
“我看他们临时设岗,所以返回来了。”
沈青禾望着他,可夏继成只是望着荧幕。
沈青禾:“下次我会注意的。”
“明天还是老规矩,行动前半小时先去联络点。万一有情况我会电话通知你。”
“知道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沈青禾专心望着荧幕,却不知所云。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做到只谈任务,可压在心里的心事,实在让她无法平静:“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还没有决定。”
“真的不能换其他人吗?毕竟你最熟悉上海的工作。”
“如果上级决定让我去,一定因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去呢?”
沈青禾说得像一句玩笑,夏继成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看电影吧,票可不好买。”
两人之间,似乎除了任务再无其他。面对白桦的时候,沈青禾偶尔会偷偷地希望他是夏继成。至少夏继成喜欢烤鸡,会开玩笑。他比白桦有温度得多。
“调动时间定下来了,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
“如果上级允许,老董会告诉你的。”
沈青禾起身,沿着黑暗的通道独自离开了电影院。她不喜欢这部电影,非常不喜欢。那个小城里的酒吧老板里克说,我猜在卡萨布兰卡一定有很多破碎的心,我从未置身其中,所以不得而知。这话总让她想起夏继成。他也从未把自己置身于上海,或者说,他从未把自己置身于任何一座城市。
顾耀东从挎包里拿出一双胶底的普通鞋子换上,然后很爱惜地把蓝棠皮鞋收进纸袋,放进了办公桌。“处长,那我去户籍科了。”
夏继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他一直看着顾耀东离开,神情有些凝重。就在刚刚,他在齐升平办公室汇报招收新人情况的时候,王科达突然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出于避嫌,他主动退出来了。显然,王科达要汇报的绝不会是招收新人的事情。
刑二处的门敞开着,对面刑一处大门紧闭,四名一看就是新人的年轻警员老老实实守在门口。过了片刻,门开了。王科达带着队长杨奎和一众警员匆匆离开。杨奎临走时,特意交代门口的新人把房间收拾干净,该销毁的销毁。
四名新人返回一处,门再次关上了。
夏继成喝着茶,不紧不慢走到窗边,望向楼下院子。
“赵志勇?”
赵志勇赶紧跑过来:“处长,您叫我?”
“天天喝碧螺春,腻了。还有别的茶叶吗?
赵志勇想了想:“我们处好像就准备了碧螺春。您想喝什么?我出去买。”
和估计的时间差不多。刑一处的人已经从楼里出来了,他们浩浩荡荡上了三辆车,驶出警局院子。
夏继成顺手将茶水倒进一旁的花盆:“临时换个口味,用不了多少。去问王处长要点吧。”
赵志勇敲开刑一处门的时候,里面烟雾缭绕。
夏继成佯装咳嗽,迅速看清了屋里的情况——
两人在擦黑板。黑板上的内容已经被抹去大半,从残留的信息来看是几组人名,应该是人事安排。两人在收拾桌子,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烟灰缸、茶杯,还有行动图纸。
眼看着一名新人将行动图纸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夏继成咳得更厉害了:“王处长他们抽了多少烟啊,这么呛。赶紧去把烟灰倒了!”
新人慌忙将烟灰倒进刚刚扔行动图纸的桶里:“对不起夏处长,我们马上收拾干净!”说罢,战战兢兢拎着垃圾桶出去了。
赵志勇跑过来:“处长,只有普洱行吗?”
“不用了,喝不惯。”夏继成一直瞟着新人跑了出去,小声说道:“赵志勇,给你个教育新人的机会。”
警察局后院有一块僻静的地方,所有生活垃圾都统一扔弃在这里。那名新人拎着垃圾桶正要倒,被赵志勇叫住了。他一脸严肃地从桶里捡出那团纸递给了夏继成。
图上详尽标注着“瑞贤酒楼”的楼内结构以及周边街道。这意味着,夏继成他们的行动暴露了。
夏继成阴沉着脸:“没学习保密规则?”
新人吓坏了:“对不起!我是新来的!”
夏继成看了赵志勇一眼,赵志勇便抖了抖衣领,义正词严地拿着保密规则一通教训,“随意丢弃”“泄露情报”,这一个个从警员手册上抠下来的名词训得新人灰头土脸。
回去的路上,赵志勇格外高兴,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一路上自说自话,丝毫没注意到夏继成的脸色很难看,“一处的新人也不过如此,王处长还瞧不上顾耀东,我看他明显比这些人聪明多了!还是您挑人有眼光!”
一串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从二人身后传来。只见顾耀东摇摇晃晃地从后面骑上来。他背着挎包,挽着裤腿,车龙头上还立了一幅上海地图。要不是夏继成及时跳开,就被他撞翻在地了。
“处长!我上街查户口去啦!”顾耀东意气风发地朝二人挥手,下一秒自行车就撞到了墙上。他爬起来重振旗鼓,继续意气风发地骑车离开。
赵志勇像是被人打了个耳光不吭声了。显然,夏处长的眼光更不怎么样,挑来挑去挑了个最傻的。
夏继成看了眼手表,把茶杯塞给他:“我去趟茶叶店。”
按照惯例,接头前半小时沈青禾会在联络点等消息,如果没有消息,就说明一切安全,允许接头。但是半小时已经过去了,夏继成拨往联络点的电话也已经无人接听。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接头时间是十二点,也就是说,他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来阻止沈青禾陷入危险。
夏继成并不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必须”二字多少带着权衡和选择的意味。但他没有,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汽车停在僻静角落。周围没有人。他打开后备箱,脱掉制服,换上风衣,然后拆下车牌,从后备箱抽出一个藏得很隐蔽的假车牌挂上。在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一切后,他朝瑞贤酒楼疾驰而去。
当夏继成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时,顾耀东正如沐春风地骑着自行车,朝同一个方向而去。一路上阳光正好,不急不躁。有了车头的地图,顾耀东觉得查户籍没那么晕头转向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是来警局这段时间,最惬意的一天。
穿过几条大街,他停在了安庆里路口。今天的任务,就是登记这一带的住户。顾耀东一边确认地址,一边观察周围情况。安庆里都是平常百姓家,除了住户,几乎不见行人。但是不远处的大街就很热闹了,尤其是那家瑞贤酒楼,从这里都能望见酒楼门口宾客如云。顾耀东用毛巾擦了把汗水,骑车进了安庆里。
十一点四十五分。
王科达坐在瑞贤酒楼二楼包间,看了眼手表。这还是他从浙江警官学校毕业那年自己买给自己的。手表几乎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但他不是很在意。他喜欢准时,因为他相信当一名好警察最需要的是懂得抓住时机。这些年从麦兰捕房到市警察局刑警处,他一直是名干将,尤其在抓捕共党方面。他很享受从暗处一个一个把他们揪出来的瞬间,这比普通案件更能带给他荣誉感。
两天前,杭州警察局端掉了一个共党交通站,并在一本没来得及销毁的联络手册上发现了一支活跃于上海的情报小组。成员一共五人。这份名单送到王科达手中后,他很快就展开了秘密搜捕,并抓到了其中一人。就在刚刚,这个人扛不住酷刑和盘托出,今天中午十二点,他所在的情报小组组长要在瑞贤酒楼和人接头。
此时,这名叛徒就畏畏缩缩地站在王科达身边,从虚掩的包间窗户朝楼下大堂张望。瑞贤酒楼已经被刑一处的便衣警察里外控制,只要组长现身,就会立刻被指认出来。但王科达给杨奎的命令是不见接头不动手。既然这位组长在上海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相信被派来接头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安庆里的老房子里,偶尔传出老人浑浊的咳嗽声。顾耀东正要敲门,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二楼的一户人家翻窗出来,并且顺手拎走了晾衣竿上的两条咸鱼。
二人看见对方时都愣住了。
“有……有小偷!”
顾耀东拼尽全身力气吹响了警哨,以至于连警哨都破了音。小偷拔腿就跑。小路坡坡坎坎太多,顾耀东干脆扔了自行车,跑着追上去。
这一声警哨不仅惊动了整条安庆里,也惊动了在附近的夏继成。
就在几秒前,他看到沈青禾拎着点心盒子进了酒楼。他计划到最近的电话亭给酒楼打电话,通知沈青禾撤离。然而几秒后,他就听到了这声石破天惊的警哨声。
再几秒后,只见顾耀东挥着警棍吹着警哨,张牙舞爪地追着一个男人从弄堂窜出来。二人一路狂奔着朝瑞贤酒楼的方向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夏继成愣了几秒。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开车迅速跟了上去。
小偷被顾耀东追到了瑞贤酒楼所在的大街,他本想钻进弄堂,夏继成却暗中开车迫使另一辆车横在了弄堂口。唯一的出路,只剩下瑞贤酒楼了。
此时的瑞贤酒楼依然看不出任何异常。沈青禾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周福记的点心盒子放在了桌上显眼的位置。她并不知道,从踏进酒楼那一刻起,二楼虚掩的窗户后就有一双阴鸷的眼睛盯上了他。
王科达认识沈青禾,是因为她跟夏继成甚至齐副局长都有生意往来。据他所知,他们一直借这女人之手在南北各地倒卖紧俏物资,赚得盆满钵满。王科达不谙此道,也志不在此。所以他与沈青禾向来只是点头之交。也许……是自己还不够了解这位沈小姐?
王科达再次看了眼手表,正好十二点。
就在这时,楼下的沈青禾也随意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到了。她望向窗外,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从街对面走来。待他从沈青禾身边的窗户经过时,她看清了对方手里的杂志正是五月刊的《新世界》,而对方也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周福记点心盒子。
然而就在这个男人要踏进瑞贤酒楼之际,小偷一路带风地从后面冲了上来,把他往边上一扒拉,抢先冲进了酒楼。他还没回过神来,又嗖地窜上来一个警察,吹着警哨一跃而入。
顾耀东以鱼跃入水的姿态将小偷扑倒在一双高跟鞋面前,结束了这场追逐,他的鼻尖也狠狠磕在了那双穿高跟鞋的脚上。顺着高跟鞋往上望去,顾耀东看到了一脸惊诧的沈青禾。二人都认出了对方,愣了几秒。
顾耀东浑然不觉自己的鼻血流了出来,一脸正义地大喊:“大家不要惊慌!是警察在抓小偷!”
混乱之中,沈青禾看到附近几桌有人开始暗暗摸向腰间。一名便衣按捺不住掏出了枪。
“有枪——!有人开枪了!”
人们尖叫着拥向门外,一切都失控了。杨奎鸣枪示警也是徒劳,谁也无法阻挡争相逃命的人流。沈青禾和那名组长也混在人群中离开了酒楼。
最终,顾耀东将小偷死死坐在了屁股下面。他抹了一把汗水,刚坐直身子,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顾耀东这才发现酒楼里早就人去楼空,而自己正被一圈人用枪指着,顿时吓傻了。
咔咔几声,一圈枪齐刷刷上膛。其中一支枪戳了戳顾耀东,他这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
坐在二楼的王科达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