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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耀东直愣愣地瞪着守门的警员,手插在兜里不敢拿出来。

年轻警员又说了一遍:“通行证。”

“好像忘带了。”

“没有不让进。”

“我白天来过,落了点东西。我进去拿了就出来。”

“这是看守所,没有证件一律不得通行。”

顾耀东埋头在口袋里摩挲着沙龙贵宾证,刚磨磨蹭蹭掏出来半截,抬头一看到对面仿佛八卦炉里锻造出来的火眼金睛,就乖乖把露了个头的贵宾证按了回去。

对方已经不耐烦了:“到底有没有?”

“没有。”

“砰”的一声,铁门关上了,和守门人一样冰冷又坚定。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着。顾耀东站在铁门外,脑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朝四周望去。看守所附近的一间仓库正在修缮,地上堆了一些砌墙用的方砖。一块砖,两块砖……他望着那堆砖头,目光没有焦点,心底机械地数着。数着数着,这些砖头渐渐填满了大脑里的空白,他好像想到了一个办法。顾耀东走到那堆砖头面前,捡起一块,一言不发地朝远处的看守所走去。

警局附近的小酒馆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刑二处警员坐了一桌,桌上只摆了酒瓶和花生米。肖大头和于胖子、小喇叭叽叽喳喳喝着酒,李队长问身边的赵志勇:“顾耀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来?”赵志勇吃着花生米:“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警局写结案报告,可能还没写完吧。”

看守所侧面的墙角下已经垒了五块砖头,这是第六块。顾耀东踩了上去,伸手够了够院墙,还是够不着,于是转身继续去捡砖头。隐隐约约,他听见看守所里有电话铃声。顾耀东有些窃喜地加快了速度,打算趁对方接电话的机会翻墙入院——在他的世界里,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

小酒馆里,五个热气腾腾的烧饼端上了桌,刑二处五名警员各分一个。于胖子:“光吃烧饼,太素了吧?”

小喇叭:“想吃肉?得等处长来。”

于胖子哀怨地咽下口水:“处长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呀!”

看守所院墙下的砖头已经垒成了一个小台阶。顾耀东站在远处,估算了一遍距离和高度,刚打算冲上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那名守门的年轻警员。顾耀东僵住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也许说的就是他。

年轻警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耀东。”

年轻警员“哦”了一声,确实是刚刚那个电话里提到的名字。“进去吧。”说完他转身走了。顾耀东愣了几秒回过神来,赶紧跟着对方进了看守所大院。他已经没心思去打听原因了,只要能进去,其他事以后再说。

登记室里,徐三正喝着小酒听着收音机,顾耀东敲门进来了。

徐三认出他,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中午来送饭的时候,像是把警哨落在这儿了,我来找找看。”

顾耀东假装在屋里东摸西找,趁徐三不注意,他往柜子下面扔了一个用纸币揉成的球,然后趴在地上喊道:“哎?谁的钱啊?”

徐三果然把小酒瓶往桌上一放,麻利地凑了过来:“哪儿呢?”

“就这儿,柜子下面。”

徐三趴在柜子下面看:“哪儿?”

“最里面,您仔细看看。”顾耀东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朝放酒瓶的桌子走过去。

徐三眼睛一亮:“还真是!肯定是我的。”他伸手去掏,够不着,于是又变换各种姿势费劲地继续去够。趁徐三专心致志掏纸球,顾耀东从挎包里掏出安眠药粉末,抖进酒瓶。粉末撒了些在桌上,他哆嗦着用手抹掉,晃着酒瓶……

徐三拿着纸球转回身时,顾耀东正在检查门后的水桶和墩布,“这屋里没有,可能就落在里面了。”说着,他朝徐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扰你了,徐警官。”

徐三想了想:“自己找去吧。找到马上出来。”

很快,顾耀东就在之前扔警哨的角落捡回了警哨。他站了片刻,平复了心情,回到登记室:“找到了。谢谢。”徐三看了眼他手里的警哨:“行了。走吧。”说罢他调大了收音机音量,就着音乐和花生米继续喝小酒。顾耀东看着他喝了几大口下了药的酒,走出了看守所。

院子里漆黑一片。他在树下站了片刻,周围很安静,没有巡逻的警卫,守门人从岗亭里也看不见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但不知为何顾耀东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暗处看着自己。他抬头望了眼树枝上的麻雀,咽了下口水,轻声走到储物间那扇换气窗下,从挎包里拿出父亲的伸缩铜烟斗,拉到最长,刚好可以够到换气窗。他利用烟斗一钩,换气窗打开了。窗口很狭小,他爬上去,蜷成一团挤了进去,然后往下一跳……

徐三的花生米刚送到嘴边,就被“啪嗒”声吓掉了。他愣了愣,拿出手电筒去了走廊。

顾耀东刚要从储物间开门出去,忽然看到门下缝隙有一道光闪过。当他意识到外面有人时,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

徐三举着手电,小心翼翼推开了储物间的门。屋里墙边和货架上堆满了劳保用品,并不见什么异常。他举着手电朝货架走去,顾耀东就藏在那背后。徐三绕着货架走了一圈,顾耀东也绕着货架躲了一圈。就在这时,他猛然发现换气窗还敞开着,自己跳进来以后竟然忘了关上它。眼看手电筒的光束朝换气窗的方向移动而去,顾耀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光束忽然停止了。他顺着光束望去,只见墙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八只脚毛茸茸的。

徐三有些发怵,转身溜了出去,在走廊里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谁啊,这么晚了不睡?都安静点!”说罢他回了登记室。又喝了两口小酒,有些乏了。今天的困意似乎来得比往常早了一些。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到单人床躺下了。

登记室门口挂着壁灯,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了。顾耀东独自朝走廊深处走去,昏黄的灯光从身后照来,逆光里依稀能看见他一脸的坚定。

很快,他就到了走廊尽头关押陈宪民的牢房门口。他从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门锁,但是意外发生了。钥匙插到一半被卡住了。顾耀东怔了一下,更加用力地试了试,还是不行。他从包里摸出小锉刀,控制着尽量不出声音地打磨起钥匙来。尽管提前有准备,但真到必须要用上的这一刻,他的手还是在发抖。

徐三躺在单人床上已经昏昏欲睡,一阵风把窗户吹开了,夜风凉飕飕地灌了进来。他只得不情愿地爬起来关窗,就在他站在窗前的一刹那,一个相似的画面模糊地在眼前闪过:还有一扇窗户也敞开着……好像就在刚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徐三躺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当他意识到那是储物间的换气窗时,困意和酒意顿时被惊得全无。他从床上蹦起来,匆匆翻出手枪,轻声拉开了门。

顾耀东埋头锉钥匙时,徐三站在登记室门口,将子弹上了膛。那一声清脆的“咔哒”沿着蜿蜒空荡的走廊传到了最深处的牢房门口。顾耀东一惊,回头望去。身后是漆黑一片。

徐三推开储物间的门,手电筒“唰”地照向换气窗。令人意外的是换气窗好好地关着,插销也是插上的。徐三一时有些糊涂了,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顾耀东听见不再有动静,犹豫几秒,一咬牙埋头继续锉钥匙。刚刚在储物间,如果不是那只蜘蛛,也许就已经被徐三发现换气窗的疏漏了。虽然他在徐三离开后马上做了弥补,但不知道这一关算不算过去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锉钥匙的速度。锉刀划过手指,血流了出来,他仍然没有停下。

徐三不敢大意,举枪缓缓朝走廊深处走去。一旦他在走廊尽头转过那个弯,顾耀东就会暴露无遗。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巧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徐三吓得立刻回转身,却发现枪口对准的是刑二处处长。他怔了怔,刚脱口而出一个“夏”字,耳光就扇在了他脸上。

顾耀东听见动静,赶紧靠在墙边,大气不敢出。

徐三捂着脸蒙了。夏继成没有说话,转身朝登记室走去,徐三赶紧跟着往回跑。直到进了登记室,夏继成才黑着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关门。”

顾耀东躲在墙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半个脑袋张望。走廊里已经恢复了空荡和寂静。汗水流下来迷了眼睛,他匆匆用手一抹,又开始打磨钥匙,浑然不知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

徐三关了门,还在因为刚刚那个耳光心有余悸着:“夏处长,您怎么来了?”

“需要向你汇报吗?”

徐三瞥见酒瓶还放在桌上,更加心虚了:“不敢不敢,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一边说话,一边想偷偷把酒瓶藏起来。

夏继成:“不用藏了。我在外面就闻见酒味了。值班时间喝酒,还开着门,想让关在里面的囚犯都知道我们的警员是酒徒吗?”

“我……我就喝了一杯……”

“哦,我冤枉你了。”

“没有没有!是卑职违反纪律!夏处长,我下次保证不敢了!”徐三想起手里还拿着枪,“您看,我还是很谨慎的!刚才听见有动静,好像是储物间的换气窗被人打开了!我怕有情况,赶紧去确认!”

“结果呢?”

“可能是我看错了。”

“连幻觉和现实都分不清,恐怕喝的不只一杯吧?”

徐三不敢吭声了。

“还不收起来?”

徐三赶紧把枪锁回抽屉,一边解释着:“刚才确实有声音,可能是您走路有点响动,我就误会了。但不管怎么样,说明我的心还是时刻保持警惕的。”

夏继成随手翻着桌上的登记本,漫不经心地说着:“进了法察处,你还有解释的机会吗?”

徐三一愣:“法察处?”

“玩忽职守罪,这件事汇报上去,结果恐怕不会太乐观。”

这下对方真的被吓破胆了:“夏处长,我知错了!您给我一个机会!”

登记本上面并没有顾耀东的名字,夏继成放下心来。他看了徐三一眼,把登记本扔给他:“刑二处有一名盗窃犯关在这儿,我有问题要问他。”

“是!”徐三手忙脚乱地在登记本上查找:“刑二处……盗窃犯……找到了!十四号房!”他从柜子里取出钥匙,几乎是讨好地递到夏继成手里。

夏继成的火气似乎消下去了一些,朝桌上的酒瓶抬了抬下巴:“还不扔了?”徐三连忙把酒瓶扔进桶里。

“下不为例。”

“是!是!谢谢夏处长!”

夏继成又瞪了他两眼,离开了登记室。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锁打开了。幸福来得那么轻盈,一瞬间他竟然愣住了。走到这一步,对夏继成或者沈青禾来说也许只是水面起了几圈小涟漪,但对顾耀东来说,已是足足九九八十一难。

陈宪民听见开门的声音,一回头,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制服、头发被汗水湿透、手上脸上血迹斑斑的小警察赫然站在面前,朝他稚气一笑:“陈先生,我来带您出去。”

陈宪民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在顾耀东干净的眼神面前似乎都不成立。“我们认识吗?”他只能开门见山地问了。

顾耀东小声地:“我叫顾耀东,是刑二处警员。”

陈宪民依然一头雾水。

顾耀东红着脸,鼓起勇气说道:“对不起,您在木匠铺的线索,是我从户籍科找出来的。那个时候我以为您真的是……杀人犯。”

“那现在呢?”

“我只知道您没有杀人,不应该在这儿。”

陈宪民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禁一笑:“你就是那天来送饭,但是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个小警员。”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您。”

“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我不能出去。”他说得云淡风轻,却震得顾耀东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万万没想过的意外状况。

“为什么?”

陈宪民笑而不语。

“明天他们就要把您转到提篮桥监狱去,进了那个地方,是不可能再逃出去的!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陈宪民朝他背后望去:“你一个人进来的?”

“是!”顾耀东想了想,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您是担心我一个人没办法把您带出去。我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是提前做了很多准备!我有一套很完善的计划!我画了地图,给看门的警察酒里放了安眠药,不会伤着人,但是他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他一边说,一边从鼓囊囊的挎包里往外掏东西,“这是给您准备的衣服,您从这儿出去,走十分钟就有夜总会,门口有的是黄包车。这些是给您准备的钱,您可以去火车站或者码头,走得越远越好!”

陈宪民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你呢?

“我?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脱身?”

这问题让顾耀东愣住了。

“计划很完善,可是警官,你把自己忘了。”

此时此刻,顾耀东才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多么幼稚,多么漏洞百出。他竟然就想用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计划把人救出去。换了谁都不会跟自己走的。然而就是这个幼稚而漏洞百出的计划,让陈宪民从心底里感动。顾耀东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切,他只是埋着头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自己……他们不一定会发现是我,就算发现了,我总会有办法的。只要能让您离开……您不想自由吗?”

“我被捕,其实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丝毫没有记恨你,更不打算连累一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

顾耀东的心隐隐被刺痛了,他苦笑着说:“‘警察’二字曾经是我的梦想,现在觉得有些讽刺。”

陈宪民望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也迷惘过的自己,那些迷惘过的很多人。“‘人,应该忠于年轻时的梦想。’这是德国诗人席勒说的话。曾经有人把这句话送给我,现在我也同样送给你。走吧,年轻人。”说罢,陈宪民走到墙边坐下。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但对方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

夏继成沉默地站在门口,仿佛已经能看到顾耀东脸上的失落。其实他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放任顾耀东去做了。他好奇顾耀东会走到哪一步,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是唯一能解开顾耀东心结的办法。他不希望这个小警察从此只能畏畏缩缩地躲在负罪感里度日,于是一路护他到这里。一直以为,顾耀东此番“劫狱”带给自己的或许是一两个需要善后但还不算太棘手的麻烦;又或者一切顺利,不用替他收拾烂摊子;再或者他还展现出些许成为地下情工人员的能力,给他一点惊喜。但他从未想过,顾耀东给他带来的会是感动。

顾耀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看守所的,他失神地晃进警察局大楼,失神地朝大门口晃去。夏继成“碰巧”从楼上下来,看起来像是刚下班的样子。在这个时候见到顾耀东,他表现得十分意外。

“二处聚会,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耀东摸出警哨:“报告处长,白天弄丢了警哨,怕挨骂,所以想找到再去。”

夏继成打量着他,手上和脸上有血迹,头发上的汗水依然没有干透。“你是去西天取警哨了吗?一副遭了九九八十一难的样子。”

顾耀东没有说话。寂静的大楼里,从他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叫声显得格外响亮。

凉爽的夜风拂着法桐,叶子沙沙作响。顾耀东坐在树下的小面摊,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狼吞虎咽。夏继成坐在一旁,面前只放了一个小酒瓶,一只酒杯。顾耀东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大口地几乎连气都不喘地往嘴里塞着面条,似乎想借此堵住什么东西。

夏继成:“慢点吃,没吃饱就再叫一碗。”

顾耀东头越埋越低,越吃越快,不敢有片刻停顿。夏继成不是一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这种时候,他只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明白地嘀咕着:“就不知道吃了饭再找警哨吗?肚子叫得跟敲钟一样。”

顾耀东抱起面碗大口喝汤,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夏继成默默看了他片刻,喝着酒望向了别处。树叶依然沙沙地摇着,如此温和。

面吃完了,二处聚会还是要去的。夏继成开车,顾耀东坐在后座,望着车窗外的法桐和霓虹灯交错闪过,刚刚在牢房里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梦。手上被锉刀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有一句话比伤口更加清晰地戳动他的神经。

他抹掉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很认真地说:“处长,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人应该忠于年轻时的梦想。”

“这话说得很对呀。是什么人说的?”

“一个叫席勒的诗人。”

“哦,你今天遇见的就是这个诗人?”

这问题忽然让顾耀东觉得鸡同鸭讲。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并且不想再多解释哪怕半句:“只是突然想起您了。”

“我和说这句话的人很像吗?”

“不。你们完全不一样。”是啊,无知,庸俗,一个整日只知道啃鸡腿打麻将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诗人,什么梦想。他和陈宪民当然不一样,大概也和任何一个年轻时有梦想的人不一样。夏继成从后视镜看向坐在后座一本正经鄙夷着自己的顾耀东,忍着没有笑出声。

顾耀东:“处长,明天的押送任务,我想请个假。”

“这不可能。”

“我还想当警察,可我怕明天的行动会让我对‘警察’这两个字彻底失望。”

顾耀东说得很认真,夏继成也回答得难得认真:“就当是自己的成人礼吧。这个世界不会和想象中一样美好,但说不定会发现,它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糟糕透顶。”

小酒馆门口的厨子在“啪啪”摔着面团。顾耀东一下车,就被夏继成推到刑二处的桌前杵着。一桌子正在喝酒笑闹的警员齐刷刷地看向他,仿佛在看不速之客。气氛就像门口烘烧饼的炉子一样干巴。

赵志勇看见他脸上和衣服上有血渍,小声问道:“你跟人打架了?”

顾耀东:“不小心摔了一跤。”

肖大头:“走错地方了吧!这是二处聚会,不是一处。”

夏继成从后面走了上来,众人赶紧起身。

夏继成:“都坐吧。想吃什么菜尽管点。不过酒都节制点儿,明天还有任务。”

李队长:“您放心,我保证看着他们。”

夏继成走过来拿起酒瓶:“今天只有一杯酒是例外。”他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塞给了顾耀东。“顾警官进警局一个月,今天头一次一起吃饭。这杯酒,算是我代表刑二处欢迎他。”

顾耀东犹豫片刻,仰头一口喝光了。夏继成也干了这杯酒,然后郑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看着这帮二处的警员。大家面面相觑,桌上的空酒杯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又过了好一会儿,夏继成才笑盈盈地说道:“晚上还有牌局,我就不在这儿煞风景了。你们慢慢吃。”

众人起身相送,夏继成离开以后,他们再一次齐刷刷地望向顾耀东。

顾耀东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赵志勇有些不落忍,正要拉他坐下,肖大头发话了。

“赵志勇?”

赵志勇只得坐下。

肖大头问顾耀东:“怎么,人家一处连冷屁股都不愿意给你贴了?”

顾耀东没说话。

“二处最恨吃里爬外。但是既然处长发了话,我们也不能为难你。你起码表示一下诚意。”肖大头把两瓶酒放到顾耀东面前,“这不为过吧?”

赵志勇赶紧偷偷拽李队长:“队长!处长说了要有节制!”

李队长清清嗓子:“一瓶吧,意思意思。”

肖大头哼了一声,拎起一瓶放到顾耀东面前:“这是底线了。想回二处,自己掂量。”

顾耀东一咬牙,拿起酒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夏继成今晚并没有牌局,这会儿他已经从鸿丰米店出来了。刚刚在密室,他和老董确认了第二天的营救计划。今天晚上他会把囚车的油放掉三分之二,然后把油箱表改成满油状态。按距离估算,囚车到白外渡桥就会没油,他们一定会就近加油。而那附近唯一的加油站,就是夏继成从一开始选定的,让沈青禾每天从顾家顶楼晒台监视的那一家。加油站已经换成了警委行动队的同志,人救出来以后,就是老董的事情了。

夏继成走到福州路一处街角,沈青禾拿着坤包过来了。二人朝警察局西边的大院走去。侧门上了锁。沈青禾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摘下发夹递给夏继成。门锁几秒就被打开了。这样的配合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几乎不需要什么言语。

二人从侧门进了院子,远远朝正门望去,可以看到门卫室里四名警员正在打麻将。院内露天的地方停有数辆警车和卡车。沈青禾跟着夏继成穿过车辆,进了一间仓库,里面停着几辆押送犯人用的囚车。

夏继成用手电筒照亮了其中一辆的车牌:“是这辆。”他掩上仓库门,守在一旁。沈青禾戴上手套,开始熟练地拆油箱表。

夏继成:“明天你留在顾家,押送车队到一号位置的时候,你就在晒台上挂一条黄色床单,告诉他们可以行动。从晒台西边望下去有个电话亭,如果有情况,我会响两声铃挂断,一共两次。代表马上终止行动。”

沈青禾:“知道了,我会马上把床单撤下来,通知行动队撤离。”油箱表很快就拆下来了,沈青禾一边调试,一边问道:“之前我跟你说顾耀东有点不对劲,没出什么事吧?”

夏继成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溜进看守所,想把陈宪民救出来。”

沈青禾一脸惊诧:“还真的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我来这里之前。”

“结果呢?”

“失败了。”

“这么冒险的事,怎么不阻止他?”

“他不可能就这样把陈宪民救出去,陈宪民也不会答应跟他走。但是见这一面能让他解开心结,起码知道陈宪民并不责怪他。”

沈青禾“啧”了一声,嘟囔着:“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在你看来倒是意义非凡。”

夏继成笑了:“笨拙,却令人感动。以前只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警察,现在发现,他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沈青禾接过他的话:“因为一个真正勇敢的人,会用生命去冒险,但不会用良心冒险。”夏继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沈青禾拿着工具从囚车上跳下来:“我也喜欢读席勒的诗。油表改好了。”

夏继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微妙的东西,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回忆并不能也不应该改变他和沈青禾。夏继成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你还得去个地方。”

沈青禾完全没想到,这天夜里夏继成给自己的第二个任务,是去小酒馆,把那个像死咸鱼一样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的顾耀东领回家。

电车上,顾耀东坐在沈青禾身边醉得不省人事。车一转弯,他的头就朝沈青禾肩膀靠来。沈青禾很警惕地用一根手指戳开他的头,她看起来那么嫌弃,多用一根手指都嫌多。然而电车减速时,顾耀东又朝前栽去,脑袋“砰”地撞到前面铁栏杆上。在他第三次撞向铁栏杆时,沈青禾忍无可忍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毕竟是夏继成交代的差事,最终,她还是只能一脸嫌弃地让顾耀东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好不容易把顾耀东扛回了家,沈青禾将他扔在床上打算一走了之。顾耀东忽然吼了一声:“骗子!”把沈青禾吓一跳。他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处长就是个骗子……他让我不要忘了初心,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初心!他根本不知道初心是什么……”

沈青禾慢慢走了过去,弯下腰,凑近了看着顾耀东那张通红的脸,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顾耀东睁眼望着天花板下沈青禾的那张脸,眼神没有焦点:“我就是不懂。我想当好警察,结果做什么都是错的。全都是错的。他们错了,我也错了。”沈青禾正想说什么,那只死咸鱼“哇”地吐了出来……

顾耀东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干干净净的床单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睡衣。窗口上挂着已经洗过的制服,在风里微微晃动着。他猛然想起什么,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越想越不对。

耀东母亲正在准备早饭,顾耀东从楼下跑下来,大声问道:“妈!昨天晚上你给我换的睡衣?”

“没有啊,我跟你爸去打麻将了,回来看见你都已经睡了。”

顾耀东怔了怔:“那也不是我爸了……是我姐?”

“悦西昨晚上倒是带着多多回来了。”

顾悦西正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毛,多多还在睡觉。顾耀东猛地推开门,吓得她手一滑,眉笔在脸上拉了一道长长的黑线。

“姐,昨天晚上是你帮我换的睡衣?”

顾悦西没好气地叫嚷:“我脑子坏啦?你都多大的人了,凭什么要我给你换睡衣!”

顾耀东被吼得心惊肉跳,赶紧退出去关上了房门。最后,他一脸狐疑地望向亭子间门。沈青禾开门出来,两人正好面对面:“沈小姐……”

沈青禾捂着鼻子打断了他:“顾警官,你是不是喝酒啦?一股酒臭!”

顾耀东很尴尬,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吧?”

“不是啊,我打牌很晚才回来,回来就直接睡了。”沈青禾一脸坦然,她瞄了顾耀东一眼,小声问道,“我在屋里都听见了,你该不会还以为是我帮你换的睡衣吧?”顾耀东心虚地干咳两声。沈青禾白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楼上。于是顾耀东又很认真地想了半天,难道是多多?

出门前,父母跟了过来。顾邦才问他:“鸡蛋给你们处长了吗?”

顾耀东:“给了。”

“给了就好。往后再有得罪长官的事,说说好话,送点礼,人家不会跟你计较的。”

耀东母亲也放心了:“是呀,有事跟家里商量,别一个人想东想西。”

顾邦才:“今天警局有任务吗?”

顾耀东迟疑了一下:“有。”

“那赶紧去吧。”顾邦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喊着,“打起精神来!争取再立一功!”顾耀东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父亲,闷头离开了,顾邦才还在后面大声喊:“小子!好好表现!”

押送时间快到了。王科达正在齐副局长的办公室汇报情况,因为齐升平特批了刑二处一起参加行动,所以夏继成也在一旁。

“一会儿押送,杨队长带队,他和陈宪民一辆车,我跟在后面。”王科达一边说话,一边看似随意地摘下警帽,理了理头发,顺手把帽子放在了一旁。

副局长:“一处押送,二处负责守在外围,如果出现意外情况,立刻支援。”

夏继成:“是。”

副局长:“陈宪民从看守所上囚车的时候,多派两个人看着,别到时候想不开来个自我了断,最后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科达:“他已经上囚车了。”

夏继成有些意外,齐副局长显然事先也不知情:“哦,这么早?”

王科达笑着:“一会儿人多眼杂,怕出岔子。”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齐升平便也没有多在意。他看了眼手表:“行了,都去准备吧。八点准时出发。”

夏继成和王科达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刚走几步,王科达忽然说道:“哎呀,帽子落在副局长桌上了。我回去一趟。”夏继成望着王科达返回办公室,隐约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刑二处警员各自摆弄着配枪。顾耀东看着桌上的枪,一言不发。赵志勇倒是激动地在一旁比画着:“听说我们今天和一处配的是一样的枪!”

肖大头一贯的大嗓门:“配枪好啊!今天只要枪打响了,这个月的奖金就有着落了。”顾耀东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小喇叭有点担心:“人人配枪,这架势,今天不会真出什么岔子吧?”

于胖子哈着气,使劲擦手里拿着的一面铜镜:“我们就是守在外围,人一送到提篮桥,任务就算完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天塌下来了有一处顶着,真出事了也轮不到我们头上。”铜镜已经擦得很亮堂了,他拿出一卷绷带,仔仔细细把铜镜绑在胸口上。

小喇叭:“这什么呀?”

于胖子“铛铛”敲了两下铜镜:“我太公留下来的,当护心镜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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