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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胖子也凶巴巴地帮腔:“这是实话。不是他,我这会儿已经在家搂着老婆孩子休息了。”

顾耀东从附近找来几块大石头垫着,这才勉强够着窗台爬了上去。

仓库里光线很昏暗。顾耀东蹲在窗台上,一眼望下去,没有任何能搭脚的东西。窗户位置很高,他有些腿软,最后还是一咬牙,双手抓着窗台往下滑去。滑到一半,衣服被支出来的硬物挂住,整个人悬了起来。于是顾耀东就像一只被鱼钩拎起来的八爪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挣扎,最终“吧唧”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磨难并没有结束。他跑到后门边时,发现门被堆满杂物的小推车堵住了。车很沉,推了半天,小推车纹丝不动。顾耀东撸起袖子就开始往外搬杂物,一边搬一边开心地想,这是个好东西,等会儿卸货的时候正好可以用得上!

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了仓库门口,跳下车的是沈青禾。她笑盈盈地递给李队长一张纸条:“李队长,这是提货单。您检查检查。”

李队长象征性地瞟了两眼:“行啦,我还敢仔细查你吗?这回又是什么大买卖?”

“您这可是打听上级私事。”

“你跟我们处长那点买卖,也不是秘密。”

“那也无可奉告。货呢?”

李队长刚要说话,肖大头抢了过去:“仓库钥匙忘带了,我们刚派了一个人进去开门,稍等。”

小喇叭和于胖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小喇叭:“肖大头,你不是还要去银行兑金条吗?”

肖大头反应过来:“是呀!金条又涨了!再不攒两根,这个月又算白干!队长,我请假先走一步。”

小喇叭挤眉弄眼:“队长,您不也要回家陪老人听戏吗?”

李队长既无奈又恼火:“你们几个小子……别太过火了!”

小喇叭和于胖子拽着李队长就往警车走。

沈青禾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出戏。

肖大头:“沈小姐,里边那位警员一会儿会负责帮你把货搬到车上。我们就先撤了。”

赵志勇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个人哪搬得动?”

肖大头:“你闲得慌,要不留下来帮他?”

赵志勇不敢吭声了。

沈青禾:“他要是半路也跑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耽误了夏处长的事你们可脱不了干系。”

“放心,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现在是惹出点风吹草动就要被开除的人。”肖大头说罢也走了。

赵志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跟着大家上了车。于胖子发动了警车。

肖大头探出身子朝仓库大喊:“里面的——!动作快点呀!我们还等着你开门哪——!”

小喇叭笑着大喊:“等得好着急啊——!”

赵志勇埋头窝在角落,没有吭声。他有些不好受,刚到警局时他也经历过这一切,他知道那种滋味。李队长默默看着他们,也有些不好受。因为他知道,在这群小浑球里,曾经和顾耀东很像的并不只有赵志勇一个。

沈青禾一头雾水地等在仓库门口。

忽然,后门打开了,只见顾耀东满脸汗水和黑灰,兴冲冲推着小车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来了来了!我找了个好东西,可以省不少力气!”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住了。顾耀东这才看清门口只剩沈青禾一个人,而远处,还能看见刑二处警车远去的黑烟。

沈青禾明白了一切,沉默片刻道:“我来提货。”

顾耀东什么也没说,一个人推着推车回了仓库,把货箱一只一只搬到推车上,然后又一个人推着货车,把货箱搬到沈青禾的货车上。沈青禾想帮忙,刚伸手去拿箱子,就被顾耀东抱走了。

顾耀东朝她笑笑:“很快就好。”

沈青禾看他一个人车上车下的忙碌,有些不忍:“他们经常让你一个人做事?”

顾耀东仿佛没听见。弯腰搬东西的时候,挎包总是晃来晃去地碍事,于是干脆把包取了下来:“我能把包放在这儿一会儿吗?”

沈青禾:“随便。”

顾耀东把包挂到卡车边上,继续搬货。沈青禾看着他,不再说话。

天已经黑了。除了仓库,周围没有丁点亮光。夜晚的郊外安静得只能听见蛐蛐叫声。在这样一个开阔的天地间,两个人却渐渐有些拘束起来。

顾耀东终于将最后一个货箱搬上卡车。青禾正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照在二人脸上。

下车的是夏继成。

顾耀东:“处长。”

夏继成打量着他,从头到脚都脏兮兮,制服也被划破了。他看了看周围,刑二处的人一个都不见踪影,于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你一个人?”

顾耀东没吭声。

夏继成:“还能在警局干活就不错了,垂头丧气给谁看?”

沈青禾走过来,夏继成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沈小姐,辛苦你了。”

“我上去点货。”她跳上货车车厢,留下顾耀东和夏继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夏继成:“这么晚应该没电车了。会开车吗?”

“不会。”

“那只能我这个处长送你回去了。”

顾耀东没说话,看起来很失落。

“处长亲自送,换个正常人不应该激动一下吗?你这脸怎么比我还臭?”

“我以为自己能当个好警察,结果来警局以后,没做过一件对的事。”

沈青禾在卡车上一边清点数量,一边望着二人。

夏继成看着他,沉默片刻:“什么是对的事?”

“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哦,看来口号还是没忘。”

顾耀东认真起来:“这真的不是口号。我想当个好警察,只是没想到我的警察梦想是从查户口开始,更没想到,我连查户口都干不好。”

夏继成看他越来越低沉,扔了只手套砸他脑袋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听过这句话吗?”顾耀东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但夏继成显然不领情:“别用那种肉麻眼神看我!这话不是我说的。别想着一步登天,查户口就是你的起点。”

“处长,你的起点也是查户口吗?”

夏继成的脸上看不出答案:“你觉得呢?”

顾耀东想了想,自己掐灭了这个念头。

沈青禾跳下卡车:“夏处长,货齐了。”说着话,她熟练地塞给夏继成一个信封,“这笔买卖多谢您和副局长照顾,还是老规矩,这是您那份。”

夏继成朝远处抬抬下巴,示意顾耀东避开,但对方显然不懂这种暗示。他有些无奈,只得明白地告诉生瓜蛋子:“那边儿去。”

顾耀东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远处。

夏继成乐呵呵地抽出一沓钱数着:“你办事可靠,我当然愿意找你出货,帮长官把事情办成了,顺便还能赚点外快。”

沈青禾笑笑:“要是再有货,您第一个通知我,保证回扣丰厚。”

站在远处的顾耀东看到那一沓钞票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很紧张地背过身去。

夏继成和沈青禾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观察周围情况。

“这种走私货可不好弄,现在查得严。”

“那也是你们警察在查,有路子大家一块儿发财嘛。”

夏继成拿出齐升平盖章的通行证交给她,压低了声音:“两天后船到十六铺,把人藏在货箱里上船。这是特别通行证,警察看见就不会再开箱检查了。”

“知道了。”

顾耀东小心翼翼地回头,只见夏继成仍然在热火朝天地数钱。他赶紧又转回脸去。

沈青禾望着远处顾耀东笔直的背影,目光停留在他制服下面那道长长的口子上:“警局的人孤立他,是因为瑞贤酒楼的事吗?”

没有回答,代表默认。警局里的事不是沈青禾应该过问的,那个小警察的事更不是。沈青禾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再没往那边看一眼。她跳上卡车,开车离开了。

顾耀东还紧绷绷地站着,丝毫没发现夏继成已经走到他身后。

夏继成拍了他脑袋一下:“上车!”

从郊区回来的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车辆。夏继成开着车,顾耀东坐在后面,望着车窗外的一片阴沉灰暗,心事重重。

“处长,您让我不要忘了当警察的初心,那您当警察的初心是什么呢?”顾耀东打破沉默。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有些想笑:“你想问,利用警局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这是不是我当警察的初心,对吗?”

顾耀东不吭声。

“以后不许打探上级长官的隐私!”

“是。”

过了片刻,顾耀东再次开口:“处长,我还能再问个问题吗?”

“不能!”

十字路口的大世界依然灯火通明。霓虹灯几乎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也照亮了从门口经过的沈青禾的货车。再过两条街,就能回到她独居的公寓了。

就在这时,沈青禾无意中从后视镜看见卡车边上有一个东西晃来晃去。她赶紧下车查看,是顾耀东的挎包。从郊外回来的路上太黑,她竟一直没发现。

挎包里放着顾耀东的身份证,上面写着“福安弄”。

夏继成将轿车停在福安弄弄口,从后视镜瞄着后排,只见顾耀东睡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哎!哎!”

顾耀东猛然惊醒。

“要不,我背你回去?”

顾耀东还有点迷糊:“不用了,我家就在弄堂里面。”

“那还不下车!”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赶紧开门跳下去。

弄堂里正好有主妇出来倒水,远远看见顾耀东从亮堂堂的黑色轿车上下来,立刻朝他挥着手大喊:“哎哟!顾大警官回来啦,还有专车送呀——”

顾耀东杵在那里,不知该挥手回应还是装作看不见,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想跟夏继成敬个礼,夏继成已经开车离开了。

顾家的灶披间弥漫着油烟香气。灶台上放着五碗面条,耀东母亲在“噼噼啪啪”地煎鸡蛋。顾邦才和邻居杨一学拎着一篮鸡蛋,小心翼翼地往橱柜里拣。

顾邦才:“杨先生,谢谢你的鸡蛋呀!”

杨一学憨厚地笑着:“看见新鲜就多买了几个。倒是要感谢你们经常替我照顾女儿。”

顾邦才:“你当会计,事情忙,照顾不过来也正常。”

耀东母亲:“邻里邻居,互相照顾应该的嘛。再说你一个男人把女儿拉扯大,不容易的!看看你家福朵,多招人喜欢!”

杨一学:“呵呵呵,都好,都好。耀东和悦西也好。”

顾邦才嘴上谦虚着,其实骄傲都已经快溢出来了:“你可不要夸那小子。依我看他还且得好好努力!”

顾耀东一进家门,就听到父母在灶披间说话。

“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子女要求是很严格的呀!耀东是堂堂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而且年年成绩第一,我对他期望很高的!”顾邦才刚开了个头,他老婆就知道他又要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又来了!现在儿子在市警察总局当刑警,还不够?”

“市警察总局,还是资格的刑警,当然是不错的。我的意思是年轻人不能止步于此,刑警是一个很好的起点,将来还要步步往上才行嘛。”

“我反正已经知足了。儿子从小想当警察,现在他了了心愿,我也高兴。”

顾耀东站在灶披间门口默默听着,有些难过地摘下了警帽。

杨一学笑呵呵道:“都好,都好,都争气。顾先生顾太太,你们忙,我回去了。”

耀东母亲翻着锅里的煎鸡蛋:“留下来一起吃面吧。这鸡蛋还是你送来的!”

“不了不了,炉子上还烧着饭。”

耀东母亲赶紧从橱柜里拿了两盒罐头塞给他:“拿两盒水果罐头回去,福朵爱吃。”

杨一学刚一走进客堂间,就看到顾耀东:“顾警官回来啦。”

耀东母亲一听,高兴得一把将锅铲塞给顾邦才就跑了出去:“儿子回来了!”

顾耀东装作若无其事地脱外套。耀东母亲忙着帮他挂衣服,拍灰,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常:“你爸爸正在煎鸡蛋,马上开饭。赶紧洗手去。”

话音刚落,顾悦西从楼上噔噔噔下来:“开饭了?”

又是一天最温馨的晚餐时间。屋里亮着橘红色的灯,桌上五碗面条在灯光下冒着袅袅热气,白润的面条上面还零星撒着翠绿的小葱花。一碗再平常不过的面条,耀东母亲也一定会让它有滋有味。对她来说,幸福就是热锅热灶,刚洗过的窗帘,晒台上晾的一排排荠菜。再平淡无奇的生活,她也要让它开出一朵朵小花来。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顾悦西七岁的儿子多多在周围跑来跑去。

顾悦西打量一圈,饭桌上一共四个煎鸡蛋。顾耀东碗里两个,多多碗里一个。饭桌中间的盘子里还放了一个。

顾悦西很是惊喜:“一顿饭四个蛋!我们家发财啦?”

耀东母亲把盘里剩下的一只煎蛋夹到她碗里,瞪了顾邦才一眼:“你爸爸亲自煎的。”

顾邦才嘟嘟囔囔地不敢吭声。

“还是回娘家好。”顾悦西高高兴兴地夹起来正要咬,这才看见鸡蛋朝下的一面已经煳了,顿时嚷嚷起来,“为什么顾耀东有两个煎蛋,我就只有一个煳的!”

多多依然在周围跑来跑去地玩闹:“因为舅舅是警察!”看到顾耀东挂在一旁的制服,多多偷偷穿在了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他从制服兜里摸出了户籍警的袖章。

顾悦西故作不满道:“偏心!”

“我还没嫌你三天两头回娘家蹭饭呢,没个结婚的样子。”耀东母亲话虽这么说,但顾悦西三天不回来蹭饭,她心里就空落落得像是丢了女儿。

“这不是多多爸爸又出海了嘛!”

“反正我已经把亭子间贴出去招租了,你的房间也是迟早要拿去出租的。等有了租客,你就搬回自己家,老老实实过日子。”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多多爸爸一回来,我就回家去。”

多多戴上袖章大喊着:“我也是警察啦!”

顾耀东转头一看,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袖章。他惊得被面条呛了一口,多多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弄堂里,几个男人聚在路灯下打牌,几个女人在旁边嗑着瓜子闲聊。

多多穿着大得像浴袍的警察制服从顾家跑出来,边跑边喊:“我是警察——不许动!”一个下棋的男人端着茶杯起身,多多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打趣地吓唬道:“哎哟!小鬼头,穿你舅舅的制服出来招摇,小心抓你去警察局!”

多多吓得站着一动不敢动,胳膊上的户籍警袖章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好奇地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咦?这怎么写的‘户籍警’?”说着,他拿给其他人看。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七嘴八舌起来。

“户籍警?那就是查户口的蟹脚呀!”

“他们家耀东不是去当刑警吗?”

“看样子,是有人乱冒充金刚钻了。”

这个尴尬的发现,让他们立刻扔掉了牌局,凑在一起闲话起来。谁也没注意顾耀东走到了一旁,而顾耀东也不知道父母和姐姐就站在自己后面。

弄堂里的吴太太幸灾乐祸地拉着先生叫唤:“幸亏我那天拦着你没请他喝酒,不然钱就白花啦!”

另一个女人附和着:“要不是今天看见这个袖章,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哎哟,你说大家都邻里邻居的,顾家一家子还来这套。真没想到是这么虚荣的人。”

多多缩头缩脑地站在一群大人堆里不敢动弹。忽然从缝隙里看到了顾耀东,仿佛见到救星般大喊:“舅舅——!

众人这才看到顾耀东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吴先生小声责怪妻子:“就你话多!”

多多又是一声大喊:“妈——”

顾耀东一怔,回头看去,家人都脸色难看地站在自己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来还挎包的沈青禾。

男人尴尬地把袖章递回来:“耀东……”

顾耀东接过袖章,无地自容地转身离开了。

吴太太也赔着笑:“顾太太,我们随口聊聊闲话,不要计较呀!我也不是说你们耀东不好……”

顾悦西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噼啪炸响了:“我们当然知道的呀!我们家耀东是东吴大学货真价实的高才生,刚毕业就进了警察局而且是上海警察总局,吴太太你怎么可能还嫌他不够好?你又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

耀东母亲暗暗拽了她一下,想息事宁人。顾悦西生在福安弄,长在福安弄,从小到大谁都要让她三分。平日里甜的时候比谁都贴心可人,捉弄顾耀东的时候比谁都心狠手辣,但若有旁人敢讲她弟弟一句坏话,她是想也不想就会头一个替他出头。吴太太深知自己不是对手,一脸难堪地闭了嘴。

顾耀东闷头朝家走去,从沈青禾身边经过时,青禾把挎包递了过来。

“你的包落在车上了。”

“谢谢。”

“是夏处长让你去查户口的?”

“处长刚刚教育了我,下属不得妄议上级。”

沈青禾想起下午在仓库他被孤立的一幕,再看看眼前,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刚一开口就被顾耀东打断了:“放心,下午在仓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情绪低落地回了家。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身离开了福安弄。

顾家的这个夜晚,既平静,也不平静。多多趴在床上被顾悦西揍屁股,揍得吱哇乱叫。顶楼晒台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安宁。初夏的夜风轻轻吹着,陶盆里不知名的小花和架子上挂的荠菜轻轻晃着。顾邦才坐在晒台边抽烟,望着夜幕下的灯火,一言不发。

耀东母亲已经把那套警察制服洗干净了,刮破的口子也已经补上了。她正要把制服晒在晾衣绳上,顾耀东拿了过去:“我来吧。”

耀东母亲一把拿了回去:“赶紧下去休息。查一天户口也不轻松。”

“对不起,让你们丢人了。”

“靠自己吃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户籍警也是警察,对不对呀耀东爸?”

顾邦才吐了口烟,笑眯眯地:“耀东啊,你妈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之前听说你当刑警,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怕你遇到危险。这下总算放心了,户籍警很安全,是个好工作!”

父母从来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顾耀东红了眼睛。

夜已经深了。客堂间没有开灯。

顾耀东一个人蹲在鞋柜前,借着月光,从挎包里拿出纸袋包着的蓝棠皮鞋,轻轻用布擦干净放进鞋柜,摆整齐。

这时,顾邦才轻轻走了过来,有些惆怅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皮鞋。

两父子谁也没有去开灯。

“查户口满大街跑,穿这双鞋……实在可惜了。”

“样子是有些过时了。时间久了,皮子也硬了,穿着肯定不舒服。你妈妈说得对,这种老家裳,还是放在家里看看就好了。”顾邦才笑着拍了拍耀东的肩膀,转身上楼了。

顾耀东沉默片刻,关上了鞋柜。其实他也说不清心底的失落是为了什么,是自己在刑二处和户籍科之间找不到位置?是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警局?是那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夏处长?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杨奎跟着王科达进了刑警一处的处长办公室,一进去,杨奎就很谨慎地关上了门。

瑞贤酒楼失手之后,王科达一直在秘密追查陈宪民,唯的一线索,就是叛徒石立由说陈宪民要定时服用一种叫科德孝的药物。

“现在上海能买到科德孝的医院,只有仁济、同仁和广慈。这是处方药,只有医生才能开药,而且病人必须登记身份。”杨奎交给王科达一张名单,“这些就是最近三个月买过科德孝的人。我看了,没有叫陈宪民的。”

王科达翻看名单:“这么说,他还有其他身份……把这上面所有的男性单独列个名单,让户籍科把底卡找出来。”

刑二处照旧是一派懒洋洋的氛围。唯一一个站着在活动的人,就是正在打扫卫生的顾耀东。

小喇叭朝一处张望了两眼,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于是继续低头翻那本封面是泳装女郎的《海上女郎》杂志:“一处这两天好像没动静了,估计瑞贤酒楼那个案子没戏了。”

赵志勇:“到底跑了什么人?”

小喇叭:“听说是个杀人犯。”

顾耀东不由自主望向他们。

小喇叭和赵志勇、于胖子凑成了一堆,小声议论着。

“也可能只是幌子,谁知道呢?”

“还真有这个可能。去年刚签了《双十协定》,蒋主席说了,要以和平民主团结为第一基础,倡导政治民主化,党派平等合作,避免内战。所以现在就算抓共党,他们也得找个借口。”

夏继成已经在门边站了半天,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了。他看着顾耀东那副恨不得伸只耳朵过去偷听的样子着实可笑。他故意抬高声音喊道:“顾耀东。”

顾耀东吓得一个立正:“到!”

“怎么还不去户籍科报到?”

“马上去。”和夏继成对视的一瞬间,他赶紧看向别处。

夏继成心里明白这小警察在介意什么,嘴上只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

赵志勇凑到顾耀东身边,小声说:“一会儿查户口你可千万别再多管闲事了!对新人来说,破不破案不重要,能每个月一分不少领薪水,那才最重要。你总不想再被扣三个月薪水吧?”说罢,他拍了拍新人的肩膀,起身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喊:“记住!除了查户口,就是天塌下来你都别管!”

静安寺附近,有一条小街,从前叫赫德路,前几年改了名叫常德路。路不长,半小时光景就能从头走到尾。

顾耀东从路口第一户人家登记过来,很快就到了195号。这是一栋七层楼高的法式公寓,铁门掩映在葱郁的法桐树下,使得原本就安静的住处更加清幽了。他拿着户口登记簿确认了楼牌号后敲响了铁门。

门房开门让顾耀东进去后他正要关门,一个记者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挤进了铁门。

门房赶紧把他往外推:“哎哎哎,你不能随便进去!”

“我跟刚才那位警官是一起的!”记者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跑进了公寓楼。

顾耀东拿着登记簿走进公寓楼门厅。光线有些昏暗,两位穿着讲究的女士刚好走进漆成绿色的老式奥斯汀电梯。他不想占用住户的空间,沿着一旁的木楼梯朝上走去。楼梯拐角处的窗台上,摆着精致花盆,种着被精心呵护的云竹。看得出,这栋楼里的住户都是体面人士。

顾耀东很快登记到了六楼。他看了看登记簿,敲响了602的房门。“请问丁放女士在吗?”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好半天,屋里才有了回应:“哪位?”

“您好!我是上海市警察局警员,我来登记户口。”

说着话,他的余光瞥见有一名记者在楼梯口猥琐地张望。顾耀东一转头朝他看去,对方就立刻埋头假装拨弄相机。

屋里的女声传来:“门没锁,进来吧。”

顾耀东有些生疑地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见对方也不再有什么动作,便推门进了屋。

屋里很凌乱,地上散落着书稿,书稿下面还露出一只被埋了一半的拖鞋。放眼望去,屋里最庞大的家具就是被塞得满满的书柜,但它依然不够用。桌上、沙发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书,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顾耀东看了半天,屋里并没有人。

洗手间的门关着。他以为屋子主人在里面,于是朝着洗手间一本正经地说道:“为配合市中心区域实施居民区管辖制,警局要重新登记户口。麻烦您出示户口簿。”

“这边。”一个年轻女孩从床后面探头出来。她随意扎着头发,鼻梁上驾着大大的眼镜,身上裹着毯子,像只从洞穴探头出来的兔子。

顾耀东这才发现自己在朝着一个没人的方向说话,赶紧转了个身,出示证件:“这是我的证件。”

丁放看也没看:“户口簿就在书柜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你自己拿吧。”说完,她又缩了回去,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将书稿放在膝盖上,继续写稿子,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存在。

顾耀东只得识趣地自己翻出户口簿,又在桌上找了个没被书籍占用的空位,弓着身子一笔一画登记。

丁放的声音又一次从床背后传来:“登记完了放桌上,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就在这时,那名记者讪笑着挤了进来:“警官,我找丁小姐办点事。”

丁放一听,从床后面噌地站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记者朝顾耀东一指:“这位警官带我进来的!”

丁放显然很冒火:“你不是来登记户口吗?怎么能把陌生人带到别人家里来!”顾耀东一时有点蒙,正要解释,丁放已经转头跟记者说话了。

“都讲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东篱君。麻烦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她很是不满地瞪了顾耀东一眼,嘀咕着:“居然连警察都能被收买。”

顾耀东很无奈:“丁小姐,你误会了,我和这位先生不认识。我是……”

话还没说完,记者又打断了他:“东篱君火遍了整个上海文坛,但是一直不肯露面。这不就是你们明星用来吊人胃口的小伎俩吗?我跟踪你一个月了,不会错的。”

顾耀东看着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有些厌恶。但自己是名户籍警,任务是登记,不应该再卷入一场没头没脑的纠纷。于是他把户口簿放到桌上:“我登记完了。谢谢。”

丁放冷冷地回道:“既然查完了那就请离开。麻烦把这位先生也带出去。”

顾耀东看着记者,也不说话。那人瞟了瞟他的警察制服,装作低眉顺眼地跟着朝门口走去。

二人走出房间,顾耀东刚要关门,记者突然伸了只脚抵着,小声说:“一点小误会,是私事。我跟丁小姐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既是私事,也不好再劝什么。顾耀东走了两步,犹豫片刻还是回来对屋里的丁放说:“根据民事法,如果有人通过非法手段私闯民宅,您可以马上报警。如果妨碍您的人身自由,那就又多一项罪名。”说罢,他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转身离开了。

记者朝他的背影无声地骂了两句。

丁放快步过来关门,记者硬是用脚抵开门,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

顾耀东听见丁放有些慌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在楼梯拐角停了下来。窗台上的陶盆已经长了青苔,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能看到灰尘在光束里飞舞。他盯着灰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继续朝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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