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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约定见面的那天早晨,赵志勇收到了第二封信。又是一封用报纸字块拼成的信件——“老时间,地点有变。我会在三来澡堂恭候赵警官。”

临时变地点,这倒是勒索案里常见的情况,更何况赵志勇整个人处于紧绷状态,根本没心思分辨真假。时间差不多了,他恍惚地离开了警局。顾耀东见他果真上当了,便匆匆赶往了复兴公园。

按照那封匿名信的内容,顾耀东去了公园假山区的凉亭。时间到了,一个矮个男人很警惕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顾耀东认出他竟然是那年在丁放家对自己大打出手的记者。

何祖兴也认出了他:“怎么是你?赵志勇呢?我约的是他。”

“他害怕,我替他来是一样的。”

何祖兴一想,谁来也无所谓,只要能赶紧拿钱就行:“钱呢?”

顾耀东从挎包里翻出一大堆东西,“这是我的存折,因为之前替人凑保释金,大部分都用了,还剩十万。”他又从手腕上摘下表,“这只手表我戴了五年,时间从来没错过,能值些钱。还有这个……这是我们家福安弄那套房子的房契地契。”

何祖兴看傻了眼:“我要的是两万美金!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来干什么?”

“一天的时间,我凑不到那么多钱。”顾耀东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我可以给你写欠条,纸笔都准备好了。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那些照片我一定要拿到。”

“警察局让你来见我,连两万美金都不给你准备?”

“我不是替警局来的。我是替那五名被冤枉的囚犯来的。既然你有照片能救这五个人,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东西跟你买这五条人命。”

何祖兴一时有些意外,这警察竟然不是来销毁证据,是来曝光的。但是再一想也就不意外了,那年在丁放家遇到他,他便是这样固执地抱着“正义”二字,又臭又硬,两年过去了他一点没变,还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何祖兴并不想被他拖下水,他后退了几步,充满戒备地说:“我不跟你谈,让赵志勇来见我!”

然而此时的赵志勇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来澡堂,怀里揣着王科达给他的一把柯尔特手枪。从前他一直觉得,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就是成功和荣耀的象征,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把枪,是用来杀人灭口的查不到来源的黑枪。

澡堂子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一身慵懒,要么去热腾腾的池子里泡着,要么去长椅上舒坦地躺着,只有赵志勇一个人紧绷绷地杵着,贼眉鼠眼地瞟着。每次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他都小声问:“有照片吗?”

问的多了,招来的白眼也多了。终于,老板不满地走了过来:“泡澡吗?不泡就出去!”

赵志勇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站在澡堂门口一脸迷茫,却也松了口气。

王科达奇怪赵志勇怎么会这么快就办完事回来。

“我去了,没见到人。”赵志勇说得很无奈,也带着一丝轻松。

王科达一听临时换了地方,立刻警惕起来。他问赵志勇要了第二封匿名信,信纸上不过是一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块,没什么异常。但是当他看到信封时,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信封上没有邮戳,也就是说信不是从邮局寄来,而是有人故意放在赵志勇桌上的。这个人不仅知道赵志勇收到了匿名信,还能随意进出刑二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想要那些照片。赵志勇猛然想起为了杨一学而奔走的顾耀东,顿时面如死灰。

复兴公园里,何祖兴恼羞成怒地嚷着:“你把他骗去澡堂了?你这不是断我财路吗?别说五条,就算十条人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等我把照片卖给赵志勇,你找他要去!反正不见两万美金,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可能把照片给你!”

“不就是两万美金吗?我带了。”

二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丁放。

“丁小姐?”顾耀东很是意外,“你怎么来了?”

丁放打开坤包拿出两叠美金,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来帮你。”

何祖兴一看丁放如此爽快,赶紧接过美金,眉飞色舞地数起来。

顾耀东小声问道:“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赵警官收到信的事,你们段局长告诉我爸爸了。”

顾耀东一脸恍然大悟。

何祖兴数好了钱,从衣服内兜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顾耀东,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信封里装着照片和底片。那几张照片是尚荣生被绑架的全过程,以及五名绑匪抽烟的一幕。顾耀东高兴地指着照片:“你看,能看清绑匪的脸,根本没有杨会计,也不像记者会上公布的那五个人!”

丁放看起来不太激动:“连房契都偷出来了,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不会反对的。对了,手表和房契先抵给你,剩下的我写一张欠条。”顾耀东一边说,一边拿出纸笔写着:“除了每个月的薪水,我晚上再出去找份零工,家里的房子每个月在收租金……”

“不用了。两万美金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对我来说是。我先把借你的保释金还清。剩下的需要点时间,但是一年之内一定还清。这是欠条。”顾耀东很认真地把东西一一交给她。

丁放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其实,我可以帮你把照片送去报社。这些不是普通照片,报社怕惹麻烦可能不会同意发表。毕竟我还算有点小名气,也认识很多负责出版的朋友,他们也许能帮忙。”丁放木然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却好像说话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那太好了!”小警察两眼闪闪发光。

丁放愣住了。她原本准备了很多说辞用来说服他,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一句“那太好了”。他凭什么这么相信自己?傻子吗?自以为很了解自己吗?

“一直以为你只想当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作家,没想到一个最怕麻烦的人,肯为了五个不认识的犯人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顾耀东言语间竟透着一丝敬佩,丁放不敢看他了。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传来。王科达的警车停在了假山区外面,他带着一群刑一处警员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顾耀东拉着丁放就跑。

公园里有一处观赏盆景的内花园,花园入口处有道小门。顾耀东一把将丁放推进园子,关了门,把自己和追兵隔离在了门外。

“把门反锁上!”他喊道。

丁放木然地照做,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她听见顾耀东在门那边低声说:“从园子里能绕出去!照片靠你了!”

“顾耀东,你就这么信任我?”她质问道。

隔着门,顾耀东看不见她脸上的无名火:“那当然!我们是在莫干山同生共死过的搭档!”

丁放的鼻子酸了。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王科达带人追来了。她静静地站在门里,听着顾耀东在外面为自己对抗所有人。

“搜!”

刘队长带着手下对顾耀东一通搜身。

“处长!没有!”

“那就是在女的手上!门打开!”

顾耀东死死贴在门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几名警员上来又拉又拽,铁门被撞得哐当作响。

“松手!”

顾耀东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刘队长拔出警棍:“我看你是要吃点苦头才行!”

丁放站在门后,听着门那头不断的撞击,刘队长的叫骂,以及警棍打在身上沉闷的声响。她知道顾耀东已经做好了脱不了身的准备,但是他一定会让自己脱身。那一刻丁放觉得自己像披着画皮的鬼,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拼了命保护的人原来是这样,一定很后悔。

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后的插销打开,丁放推开门走了出来。顾耀东愣住了,警员趁机一拥而上将他按在了地上。

丁放直直地看着顾耀东说:“他们知道我爸爸是什么人,不敢把我怎么样。”

“他们根本……”

“顾耀东,”丁放冷淡地打断了他,“事情我会办妥的。别跟他们斗了。不值得。”

她径直走到王科达身边,低声说道:“东西我拿到了,但是我要带回丁家。如果有问题,你可以回去问段局长。”

王科达看了看她,犹豫了几秒,示意刘队长放行:“行了,让她走吧。丁局长的千金,招惹不起。”

顾耀东松了口气,暗自庆幸着,眼里闪着光。

丁放最后看了一眼顾耀东,转身离开了。

她多希望在自己说“把照片交给我”时,顾耀东能看穿她的谎言,能咒骂她是冷血的骗子,那样她就可以像个泼妇一样去抢照片,他们就可以撕破脸恶言相向甚至兵戎相见,从此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可是她离开时,分明看见那个被痛打在地上的小警察满眼欢喜。

她静静地走出了假山区,走出了风景如画的公园,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出来。

顾耀东被带回了警局。关于第二封匿名信和照片的事,不管王科达怎么问,他都是不承认,不清楚,不知道。他很从容地讲了一遍自己为什么在上班时间和丁放去复兴公园,无非就是闲得无聊所以溜号约朋友见了个面。无聊但合情合理。

王科达抽着烟,默默地看着他。眼前的顾耀东似乎什么地方有些不一样了,让他觉得陌生。他抽完最后一口烟,说道:“顾耀东啊,有一点,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夏继成已经去南京了,警局里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有人护着你。”

“王处长,这个我知道。”

王科达将烟屁股扔在地上踩烂,转身离开了。他当然没告诉顾耀东丁放临走时说的话,就让他满心欢喜等着吧。这么开心的事,何必戳穿人家呢?

常德路195号,602房间。阳光透过白纱帘照在木地板上,窗明几净,温馨安宁。丁放一夜未睡,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把所有东西打包装进了箱子。这间公寓有些年头了,但是丁放租住的这几年,一直爱护得很好。每次房东来收租金都会感叹她把房子越养越好了,恨不得她就这么租下去。

丁放曾经也以为,她可以在这个小天地里任性很多年,不被任何人指望地自由自在很多年,但是一切就这么静悄悄地结束了。

天亮时,丁放已经换上了一身符合局长千金身份的洋裙,看起来比平时精致很多,一夜之间也憔悴了很多。

顾耀东兴冲冲地赶来了,一进门就感叹道“今天收拾得真干净啊”,感叹完了,他才注意到之前满满的书架空了,平常散落一地的手稿也都打包成了几捆。所有的个人用品都不见了。正想问,门房敲门走了进来。

丁放:“让他们上来拿行李吧。我给这几盆花浇了水就走。”

门房:“都要搬走了,还打扫得这么干净。”

丁放有些伤感地笑笑:“住了几年,有感情了。”

顾耀东很诧异:“你要搬家?”

丁放没说话,门房替她解释道:“丁小姐不租这间公寓了,今天就搬走。”

“虽然是租的房子,不过我已经拿它当自己的家了。但愿下一个租客能好好待它。”丁放把门钥匙给了门房,又摘下耳环塞给他,“陈叔,这几年谢谢你替我挡了那么多记者。我随身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些你留着。”

门房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屋里只剩下顾耀东和丁放。

两个人都沉默着。

顾耀东看见堆在角落里大包小包的行李,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突然搬家?出什么事了吗?”

丁放漠然地说:“顾耀东,以后我们可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有些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那天王科达没有搜我的身就让我走了,不是因为疏忽大意。”

“我知道啊,因为你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他不敢顶撞。”

“你真的以为,王科达会因为我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就让我安然无恙地离开吗?这些照片一旦曝光,会威胁很多人的利益。我能走,是因为他知道我比他更希望这些照片消失。”

“什么意思?”顾耀东有些恐惧,害怕心里的担忧变成真的。

“因为我父亲就是那些‘很多人’中间的一个。他不是一个好官员,甚至不算一个好人。总是拿效忠党国做幌子,玩弄权术,中饱私囊。他根本不爱他的党国,在乎的只有利益还有他自己。他对我从来都冷冰冰,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关心的话,从来不看我写的任何东西。可是他知道我在莫干山有危险的时候马上派人来接我……”丁放有些失声了,她沉默了片刻,机械地说,“现在明白了吗?我根本没有去报社,照片永远不会见报了。”

“可是你知道这些照片关系到杨会计的性命,还有另外四名犯人,他们都是替死鬼。”顾耀东并没有很激动或者愤慨,因为他仍然不相信。

丁放惨淡地笑了:“人都是自私的。你要救杨一学,我要救我父亲。”

三名保镖打扮的男人敲门进来,搬走了丁放所有的东西。

丁放从坤包里拿出顾耀东的手表、房契、欠条,一一放到他面前:“这些还给你。”

长长的死寂。

常德路195号公寓楼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三名保镖将箱子放进了后备箱。丁放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顾耀东冲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拽住她:“福朵还在等她爸爸回家!你见过福朵的,她才十一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别让她一个人长大!求求你了丁小姐!”

丁放不敢看他,埋头拼命往前走,顾耀东依然拉着她不松手。

“杨会计你也见过的!那是个善良到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人,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地过日子,难道就因为有权有势的人犯了错,他就应该被人当蚂蚁一样踩死吗?像他这样的人不是才最应该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日子吗?怎么能连陪自己女儿长大的机会都不给他?”

三名保镖跑过来拉开顾耀东,护着丁放上了车。

“丁放!丁放!”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冲到车边拍打着车窗,“离死刑只有两天了!这些照片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如果连杨一学这样的人都没资格活下去,那到底谁才是有资格活着的人?这个国家连他这样的人都容不下,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名保镖用枪托狠狠砸向了顾耀东的后脑勺。一直埋头不敢面对的丁放惊恐地抬起了头,眼睁睁看着顾耀东倒了下去。

车开走了。

顾耀东的身影越来越远。

“停车!”

“小姐,那个人太危险了。”

丁放失控地吼道:“再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滚蛋!”

顾耀东趴在地上,血从后脑勺一直流到脸上,滴在地上。耳边模糊地传来鞋跟的哒哒声,一双高跟鞋停在了鼻尖前。

丁放蹲在顾耀东面前,轻声说:“放弃吧顾耀东,这件事背后牵扯得太多,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小警员能扭转的。这是个无底黑洞,再查下去,连你自己都抽身不了。”

顾耀东仿佛听不见她说话,只是伸手无力地抓住了她的高跟鞋:“照片在哪儿?”

丁放绝望了,她冷漠地说:“照片是我花两万美金买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天经地义。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用内疚。保重。”

她掰开顾耀东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其实从第一次在这间公寓遇到顾耀东,从看见他替自己赶走那名小报记者开始,就应该知道劝他是多余的。他依然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小警察,但世间再没有东篱君。

天色渐暗,阴雨绵绵。顾耀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福安弄,脸上的血迹混着雨水流了下来,他木然地用袖子擦了擦。福安弄一片萧瑟。杨一学在时,每天都会把弄堂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已是满地泥泞和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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