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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政府国防部大礼堂里,参谋总长顾祝同正在主持一场军事检讨会议。

“现在共党的声势日益浩大,诸位如果再不警醒、再不奋起,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能不能再在这里开会都成问题!诸位都很清楚,共党得势后,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声声长叹,气氛陷入了更深的凝重。

大概一个小时后,国防部监察局首席监察官吴仲禧离开大礼堂,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就在刚刚的会议上,顾祝同宣布了几项重大人事调令。吴仲禧将以中将部员职衔调往徐州剿总。长江以北正在酝酿一场大决战,调迁剿总就意味着有可能获得掌握军事部署的机会,可谓时机极佳。吴石将军已为他写好了抵达剿总后的引荐信,而他也已经推荐了一个人,全权代理自己在南京的首席监察官的工作。

推开办公室门,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正静静地坐在这里等他。见吴仲禧回来,他立刻起身,敬礼。这个人正是一年前调来监察局的夏继成。

一切都很顺利。按惯例,夏继成会接受一次例行甄别,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意外情况,就是警察总署突然提议由他们亲自负责这项甄别工作,毕竟他曾隶属警察系统。而此次甄别的负责人,正是那位田副署长。

夏继成听说过田副署长和新任刑二处处长钟百鸣的关系,也猜到这次谈话一定会涉及他在上海期间的情况,包括杨奎之死和那封匿名信。但是当对方有意无意问及自己和顾耀东的关系时,他还是微微一惊。田副署长不可能平白问起一个无名之辈,对自己和顾耀东好奇的,应该是那位远在上海的钟处长。是那傻小子遇到麻烦了,还是惹麻烦了?夏继成正思忖着,敲门声响了。

“进来。”田副署长似乎知道是谁要来。

一个和顾耀东年纪相仿,模样也相仿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他望着夏继成,露出一个稚气满满的笑容,像极了一朵向日葵。那一瞬间,夏继成有些愣神。

田副署长对夏继成微微笑道:“这是邱秘书。最近你就不要离开南京了,我们需要随时向你了解情况。邱秘书会担任你的助手,协助搜集材料和记录。”

邱秘书灿烂一笑:“夏监察官。”

夏继成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以协助之名,行监视之实,这是见惯不怪的伎俩了。

离开田副署长办公室后,邱秘书就开始寸步不离,像一张狗皮膏药贴在了夏继成身上,“夏监察官,这段时间我当您的助手,所有的勤杂事务您都交给我就行了。千万别拿我当外人,有任何事您都可以告诉我!”

面对邱秘书的献殷勤,夏继成毫无反应。

对方不识趣地继续套着近乎:“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当警察。听说您在上海警察局的时候,也收过不是警察学校出身的人,好像还是学法律的。您看我有希望吗?我也是学法的,我是从日本法政大学毕业的,警局也许也需要我这样的人吧?”

夏继成忽然停下脚步,笑盈盈地看着他:“邱秘书,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都知道警局挣钱容易啊!监察局是个清水衙门,在这儿一个月的薪水,可能还抵不上警察一次从小摊贩那儿收的管理费。”说话时,邱秘书依然稚气满满地笑着,可惜这次刻意了些,以至于露出了藏在少年皮囊里的小聪明和俗气的世故。

夏继成笑而不语地看着他,邱秘书被他看得发怵,只能尴尬地替自己圆场:“我是开玩笑的。为什么想当警察……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

“哎呀,那你当不了警察。能喊出这种口号还能做到的,都是傻子。你是傻子吗?”

邱秘书干笑两声,接不上话了。

杨一学的取保候审没遇到什么大麻烦,除了一个字——钱。保释金一共要一千万,顾耀东从抽屉里翻出存折——还差八百万。

顾悦西正趴在床边专心看小说,顾耀东敲门进来。

“姐,借我点钱。”

“多少?”

“四百万。”

顾悦西头也不抬:“去去去,没见我看小说吗?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到底多少?”

“八百万。”

“嘭”的一声,顾悦西栽到床下去了,她手忙脚乱爬起来就狮吼:“你在外面惹事了?还是去炒股了?轧金子了?你是不是去赌钱了?不想活啦顾耀东!没钱!一分都没有!”

等她一通狮吼完了,顾耀东才找到说话的空档:“是杨会计的保释金。要交一千万,我存折上只有两百万。”

一听是为了赎人,顾悦西不吭气了,嘀嘀咕咕去衣柜里翻东西:“钱我倒是有一点,就是不多。你把头转过去!”顾耀东只得赶紧背过身子。顾悦西这才从衣柜里很秘密的角落拿出一个小木盒,遮遮掩掩取出一沓钱,“一共就攒了五十万私房钱,本来打算买支新口红的。”

顾悦西数着钱,顾耀东贼兮兮地朝小木盒里张望:“不是还有存折吗?”

顾悦西赶紧捂住盒子:“那个不能动!……不是不能动,是动不了!存折是你姐夫的名字。再说存折上一共就一百万,都给你了,我喝西北风去啊!反正就这五十万,要不要?”

顾耀东拿了钱就走,顾悦西跟在后面嚷嚷:“下个月发了薪水就还我!利息是一支口红!要最近流行的杜鹃红!别买错了!”

顾邦才也把家里的存折和现金都拿出来了,他坐在饭桌边一边剥着花生米吃,一边看顾耀东和顾悦西算账。

耀东母亲拎着一个布口袋从外面回来:“弄堂能出钱的都出钱了,一共凑到两百万。”

顾耀东:“现在一共六百万,还差四百万。”

耀东母亲一听,转头看向顾邦才:“那你去卖两只股票好了呀!”

顾邦才手里的花生米“啪嗒”掉桌上,一家人都看着他。

“卖股票……也不是不行,就是现在行情不好,卖了要亏钱的。”

顾耀东:“要不我还是再问问别人吧。”

耀东母亲一把按住他:“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干吗要出去欠债?让你爸爸明天就去卖股票,与其放在股市里打水漂,还不如拿出来帮杨会计。”

“哎你这个人!我也没说不把钱取出来……”

“早就该取出来了!一天到晚又是轧金子又是炒股,忙得来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每天几千万进出的资本家!结果每次都是一百万进去剩个铜板出来。”

“妇人之见!《观察》周刊都讲了,现在的通货膨胀就是政府在变魔术,今天一百万明天就给你变成一万!我不拿去折腾,还不是照样贬值!”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顾悦西赶紧喊道:“爸,妈,不是在说杨会计的事吗?”

一家人吵吵嚷嚷的大混战,顾耀东趴在桌上抱着一堆钞票来来回回地数,还差四百万,卖股票大概需要两三天时间,也就是说福朵只要再等两三天,就能等到她爸爸回家了。一想到这个,顾耀东手里的钞票也开始闪闪发光。

齐升平晚上有私人饭局,出门前,他接到段局长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很长,重点就是催促他尽快为绑架案善后。

段局长叮嘱他尽快走个过场,然后宣布破案,这就是一起社会盗匪为勒索五十万美金而策划的绑架案。最后拿警局准备好的五个人顶包,悄悄执行枪决,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一来给外界一个交代,二来案子破了,尚荣生才会再露面。“太平计划”不能因为这个小插曲就此停滞。

齐升平当然明白,向尚荣生索取财力支持,是因为蒋经国要来上海整顿经济。段局长口中的高层,除了警察总署田副署长,还有警备司令部的袁副司令,以及上海市政府财政局的丁局长。他们利用内部消息操纵股票,官商勾结中饱私囊,而市政府的金库却被蛀出了一个大窟窿。想到这里,齐升平倒是觉得一身轻松,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琴一鹤,两袖清风了。

打完电话,齐升平便出门上了车。夫人一身精心打扮,已经在车上等了他好半天。

齐升平:“到底什么朋友?请客吃饭还这么神神秘秘。”

“下午麻将桌上吕行长介绍的,说对方千托万托,一定要他牵线,今晚就跟你见面。”副局长太太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这是人家给我的见面礼。红玛瑙的,和总统夫人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齐升平迎着车外的灯光端详玛瑙珠子,朦胧透光,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车子开到了金门饭店。在包间里候了多时的,是大东船运公司的黄董事长,五十来岁,脑满肠肥。一见齐升平来了,立刻赔着笑端茶倒酒。

原来是前段时间,他弟弟因为一桩强奸杀人案进了警察局。没想到今天下午,他听到消息,他弟弟成了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要判死刑。

齐升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记得绑匪名单上没有姓黄的犯人。”

“他是因为强奸杀人的罪名被抓的,怕事情传出去给家门抹黑,所以用了假证件,假名字,警局的人才以为他是个无业游民。”

“哦……这就难怪了。”

“说起来也冤枉,哪有什么强奸杀人。”姓黄的开始一脸愤慨地声讨,“那个女老师家境贫寒,舍弟一直好心资助她,她反倒恩将仇报,勒索钱财。最后勒索不成,自己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结果有人报案说是我弟弟强奸杀人。现在好了,成了死刑犯,这才想起找我救命。”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手下将一只皮箱放到齐升平面前,打开来,左边是金条,右边是美金,“只要您能帮忙从中松动,什么都好说。除了这些,我还已经派人把一辆别克世纪轿车开到您府上了,六缸发动机,市面上已经绝版的。”

齐升平克制着心里的喜悦,淡淡说道:“为人兄长,这份苦心还是要体谅的。”然后又忧国忧民地叹了口气:“现在真是乱套啦,像这种为了攀附权贵以死相逼的事情,已经不足为奇了。”

副局长夫人对于自己牵线促成这顿饭局颇为得意。回家路上,她想起饭桌上说的案子,有些好奇:“那个女老师,当真跳楼自杀啦?”

“那女人被扔下楼之前,已经被人勒死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说呢?”齐升平把玩着箱子里的金条,说得轻描淡写。

夫人恍然大悟,感叹了一句“真够狠啊”,然后便接着欣赏她的红玛瑙项链了。仿佛只是茶余饭后听了一则有些惊悚的桃色新闻,与她没有任何相干,顶多是明天和太太们逛街打牌时,多几句猎奇的谈资。

第二天,齐升平把王科达叫到办公室,将一个信封放到了他面前。王科达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美金。

齐升平:“一个穷酸老师命也不值钱,死就死了吧。他弟弟确实和绑架案无关,但也不是清白人,花钱买命,不算白收他的钱。”

王科达看起来对美金没太大兴趣,不过他还是收下了:“那我马上给他办手续。”

“不用手续了,悄悄弄出去了事。不过太子换出去了,还得再找只狸猫。现在这个人顶替的是谁?”

“是那边的洪队长。”

“尚荣生虽然没见到稽查处五个人的样貌,但身高体型是有印象的。一定要找接近的,模样不重要,反正戴上头套也没人看得见。人找好了,马上办发布会。等死刑一执行,事情就结束了,没有人会去翻尸体。”

洪队长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偏瘦。从看守所在押犯人的档案来看,不是太矮就是太胖,直到王科达翻到其中一人,上面写着身高正好是一百七十公分。

王科达在看守所见到了这名身高身形都符合要求的盗窃犯。上海本地人,摆了个小菜摊,无权无势无背景,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女儿。但是也不算什么大麻烦,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闹不出大事。

王科达转身去了登记室,值班警员徐三赶紧迎上来:“王处长,那个叫杨一学的,是您要找的犯人吗?”

王科达:“对。一会儿把他头发剃了。”

徐三一愣:“不过……那是刑二处的犯人,要不,我先请示一下刑二处?”

王科达看了眼登记簿,最近提审杨一学的签名栏上,写的是“顾耀东”和“赵志勇”。他不屑地笑了笑:“刑二处的犯人,刑一处从来都是随便用。这件事我说了算。”

等事情办妥,绑架案就要结案了。局里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案件告破。作为专案组组长,王科达知道自己肯定是要上台发言的。现在该操心的是发言稿如何写漂亮,至于这最后一只替罪羊,反正执行完枪决就要埋土里,是谁都无所谓。

但是王科达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结案工作以及之后的发布会,居然转给了来警局才几个月的钟百鸣负责。一开始段局长提出这个建议时,齐升平也很犹豫。王科达心高气傲,这么一来肯定会伤他的面子,甚至凉他的心,更何况还是自己去当这个恶人。但是段局长点了一句田副署长,齐升平便明白了,让钟百鸣去台上露脸,上报纸,这份诚意不是为了钟百鸣,而是为了给远在南京的田副署长看。比起田副署长的面子,其他人似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很快,钟百鸣就接到了通知。他当然谦虚了几句,但是这一次没有推辞。他很乐于成为警局向田副署长献媚的工具,至少在现在,这是自己最大的价值所在。不过这一次被推到台前,钟百鸣就不打算再退下来了。要让自己具备更多价值,而不仅是田副署长伸到上海的触角,就要从现在开始筹谋。找一只听话又忠诚的小狗,是他要做的第一步。

于是,就在顾耀东为杨一学筹措保释金的短短两天内,警局里从上到下,从明到暗,很多人和事都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钟百鸣把赵志勇叫到处长办公室,关上门,给他递了把椅子,然后告诉他,要让他来主管接下来的绑架案调查,这差点吓坏了赵志勇。

“我不行的处长!虽然我在警局也干了几年了,但是从来没办过什么大案。这么重要的案子,我办不好的!”

“有的人,一生平淡,自得其乐。还有的人,一生平淡,一生不甘。你是第二种。”钟百鸣笑着,直直地看着赵志勇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心底,挖出他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里的心事,“也许夏处长更欣赏顾耀东那样的人,但我更看好你。其实你是很聪明的,只要交给你的事情,你都能办妥帖,这就是我挑选自己人的唯一标准。”

在这个警局里,很少会有人把重要的事交给赵志勇。偶尔一两件,他便会觉得受宠若惊。钟百鸣这番话让他觉得眼底和心底都有些潮湿。他想哭,可又觉得幸福。原来被当成自己人是这样的感觉。

“您希望我怎么调查?只要您交代,我一定办妥。”说这些话时,赵志勇脑子里闪过很多他一知半解但又说不全的四字词语,比如两肋插刀,比如能堪重任,比如栋梁之才。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点了不起。

一天之后,警局在礼堂里召开了一场关于案件说明的新闻发布会。站在台上说话的是钟百鸣,台下坐满了记者和警员。

“我们的警员仔细梳理了案件,整理了线索,所以调查进展得非常顺利。”钟百鸣将五张模糊不清的犯人照片贴到黑板上,看起来很是欣慰,“昨天晚上,我的外勤分队已将五名嫌犯抓捕归案。犯人对绑架罪行供认不讳。赎金已悉数追回,物归原主。尚荣生绑架案宣布结案。由于尚荣生身份特殊,案件影响极其恶劣,法院连夜审理此案,并已判处五人死刑。五日后执行。特在此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各界做一个案情交代。”

台下所有人都很意外,赵志勇倒是很惊喜:“这么快就抓到了!连审都审完了!”

“绑匪一共五人,都是本地无业游民,不学无术,常年以行窃为生。作案动机是为了敲诈五十万美金的赎金。”

顾耀东有些纳闷,小声问赵志勇:“你报告里不是提到有一个人不是本地口音吗?处长怎么说都是本地游民?”

赵志勇似乎也觉得奇怪:“是跟我写的有点不一样……”

就在这时,钟百鸣喊道:“赵警官?”

赵志勇赶紧起立:“到!”

“在本次案件中,赵志勇警官做了非常详尽的调查。我们能这么快破案并抓捕嫌犯,也是得益于他全面准确的调查报告。”

钟百鸣一说完,记者的镜头纷纷对准赵志勇,闪光灯不断。赵志勇激动得一个立正,敬礼。

“赵警官,请到台上来。”

“是!”

上台前,赵志勇小声对顾耀东说:“案子破了,人也救了,别计较几个文字。”

说完,他便上台站到钟百鸣身边,朝大家敬礼。钟百鸣将一面写着“匡扶正义”的锦旗交到了他手中。

现场掌声雷动,闪光灯此起彼伏。顾耀东似乎也认可了赵志勇的说法,长舒口气,真心替他高兴。

王科达看着风光无限的钟百鸣和赵志勇,也没跟谁打招呼,起身便离开了礼堂。

刘队长赶紧跟出来:“处长,后面的不听啦?”

“有什么好听的?案子怎么破的你心里没点数吗?”王科达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被他再一问火“噌”地就蹿了上来。做事的是自己,台上风光的是他们。给稽查处收烂摊子就够窝火了,现在居然还成了给刑二处张罗跑腿的!“让我做嫁衣?他们在警局里还排不上号!”王科达一脚踹翻了礼堂门口的花篮,黑着脸离开了。他当然不会去找齐副局长婆婆妈妈地吵吵,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但是这口气他也不打算咽下去。

晚饭时间,顾家饭桌上没有饭,反倒是堆满了存折和现金。顾家一家四口人围着一桌子钱,愁容满面。

顾邦才也从纸袋里拿出几捆钞票放在桌上:“这两天股市行情不好。两百万的股票,卖了只拿出来一百万。”

耀东母亲:“我们家就算还过得去的,弄堂里的人都不宽裕,能出力的人也都出力了,也就只能凑这么多。”

顾耀东:“要不我去警局问问,看能不能预支点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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