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
康德那平静沉稳的声音,传入了洪三的耳中。
那声音并不洪亮,并不坚定,并不铿锵有力,只是普通的语气,只是普通的话语,甚至压低了声音……但却让洪三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他回过头,看到了康德的面容。
对方竟破天荒地向他笑了笑。
洪三非是没看到康德露出笑容,但那些笑容,要么是冷笑,要么是嘲笑,要么是狞笑,要么是苦笑,其蕴含的涵义,也大多是“你这咸鱼”、“你简直无药可救”、“你他妈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之类之类的。
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也是俯视与评断,充满了不认同甚至蔑视。
这一次的笑容,与先前不一样。
很温和,充满了鼓励和认同,最重要的,是平等以视。
不知为何,洪三心里猛然一震,继而生出某种酸楚的感觉,心中刹那间涌出千百般滋味,诸多滋味杂陈心间,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怎么说呢。
他这些年,一直被人以鄙夷不屑的眼光注视着。
譬如在古德家族做事,他虽为仆役,但在辉沙城堡的地位是不低的,但不仅几位主人视他为奴为仆,就连地位不如他的女仆和仆人们,也经常用不屑的眼光偷偷打量他,在背后议论他。
可他并不在意,这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旁人的议论和鄙夷对他没有任何损害,只要主人不赶他走,他便可以一直这么怡然自乐地活着。
直到他遇见康德。
这位爷与他先前所见过的一切震旦同胞都不相同,想法很奇怪,为人处世的态度和风格甚至跟师父有点相似,但真正给洪三以震动的,并不是康大爷对待他人的态度,也不是他老人家笃信的道理和行事的准则。
而是他做下的事情。
当夜事变,子爵露出獠牙,歌德众人纷纷身死,而康大爷却逃出生天,一边势单力孤,一边是人多势众的辉沙,以洪三的处世哲学,大难不死,当然要逃之夭夭,隐姓埋名安稳妥当地活下去,至于报仇……报不了啊。
报不了有什么办法,逃吧,况且只是一群歌德人。
但……报得了。
一夜之间,天地翻覆,但又是一天,这天地又重新翻回来了。
一个人对一群人,昨晚还被打得仓皇逃窜,今日便快意恩仇,什么子爵领,什么魔法师,所谓人才济济,所谓军力浑厚,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手段残酷,无所不用其极,雷厉风行,慑敌以惧,杀伐决断,毫不容情,一天一夜的时光,曾经风光无限的辉沙子爵领便塌了,火光冲天,焚尽一切。
这事对洪三的影响和冲击,实在太大太大了。
因为他亲眼目睹。
目睹康德曾仁慈友善,连卑贱可憎、谎话连篇的乞丐也愿帮助。
也目睹康德性情大变,手段酷烈疯狂恐怖,灭门绝户只是等闲。
原来温良平和的一个人,也可以凶残如猛虎。
那些风光无限的大人物,在他面前命贱如猪。
这一切,给予了洪三以绝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人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活法。
当然,他对此也只是感叹而已,作为一个太有自知之明的人类,他绝不会有“康德做得,我也做得”这种猖狂的想法。
——再说了,这么猛的人,最后还不是死在诅咒神器之下了?可见凭恃力量是灭亡之因,世间绝大多数的失手都是源自于此,因为一个人一旦拥有了力量,总想着用力量来解决问题,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抵挡也无法预料的力量,好勇斗狠,争长怒短,真的是自取灭亡啊。
洪三从康德“灭亡”的事情中吸取了教训,稳固了自己的道心。
但他心中,不免也有些赞叹和感佩。
他是很羡慕、很佩服康德的。
一个人缺少什么,便会艳羡拥有它的人。
他虽然活得自在安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也并不意味着他不会羡慕。
所以他才会对蒂娜公主的任务如此上心,并且在路上也不忘祭拜供奉康德的灵位,因为他确实是发自内心地仰慕和钦佩这样的人。
这样的……敢于拔剑的人。
然后,康德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并且在现在,在他被自己从未承担也不想承担的重担和恳求所裹挟,乃至于恐慌、害怕和不安时,伸出手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说:“不要怕。”
并且露出了友善的,鼓励的,认可的,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善意,这样的笑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因为康德是与众不同的人。
洪三这一路上充当很多人的保护伞和守护神,很多人敬服他,很多人崇拜他,他受过很多很多感激和赞誉,走在营中,从来不乏崇拜狂热的眼神,谁都对他笑脸相对……但他知道,那源自什么。
只是源自他可以保护人们,只是源自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利益交换,只是因为他能够带领人们一路走到今日,让大多数人安全和温饱。
一旦做不到了,这些人恐怕也会冷漠地鸟兽散。
如果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让这些人失去了亲人和挚友,那么崇拜热情的目光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的质问。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但康德的笑容不一样。
因为对方知晓他洪三的过去和秉性,也是他永远高不可攀的人物,那位康德大人,是他永不可触及的幻梦,被他所深深的敬慕和艳羡,如今却对他露出了认可和鼓励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实在胜过了他这两个月所见到的一切虚假功利的客套。
这一刻,洪三心中涌动的复杂情感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讲述。
他只是觉得……这一两个月的劳累和疲惫,总算没有白费。
“……看我干什么,说话啊。”
康德的声音将洪三从唏嘘和感怀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便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禁茫然道:“说什么?”
康德叹了口气:“稳定军心,你在想什么啊。”
洪三立马反应过来,他点点头,环视着这条街上聚集的人们,振臂喊道:“我的朋友们,也许你们都知道消息了,城门关闭,精灵来袭,城主相召,命我议事,我此番前去,要为大家伙儿争一条出路!在我回来之前,大家且放宽心,咱们刀山火海都闯过去了,这次也一定能行!”
老实说,在康德看来,这简短的演说其实也就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燃点和亮点,可人们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料。
先是一人起头,然后众人慢慢开始欢呼,继而变得狂热,这热烈的氛围,这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满足,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向洪三投去了崇敬的目光与热烈的欢呼,仿佛洪三已经为大家找到了一条生路。
在这突如其来的欢呼与狂热中,康德看到了陈、宋、黄几位头领眼中的恍惚与嫉妒……这是他们所无比渴望的东西吧。
可又有谁知道,洪三其实对这一切都浑不在意、甚至避之不及呢。
他又看向了不断欢呼呐喊的人群,狂热在蔓延,人们在从众,康德的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也许这些人并不在乎事实和逻辑,他们只是一味地依赖洪三罢了,不想在意真相,不愿思考,只是被动地盲从,他们只想洪三说几句话让自己放心的话,他们就会死死抓住这救命稻草,用来安慰自己。
哪怕是虚假的谎言,也无所谓吧。
他最后看向洪三,若有所思。
恐怕这家伙……早已经看透了这一切,所以只是用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的语气,随便说了几句大义凛然的空话。
在众人的簇拥下,洪三被送到了街口,见到了市长的使者。
据说这一条街区是最近开拓整理出来的,用以集中安置洪三这一行人。
洪三说,当他见市长如此施为,居然放任他们这一群不弱的武装力量在城中继续抱团、而不是将队伍中的流民们拆分安置时,就感到了大大的不妙,很显然,市长希望这支队伍继续保持凝聚和建制。
现在一看,果然是早有准备,想让他们去守城打仗啊……
康德四下打量,见到了街道另一边楼房中一闪而逝的兵甲。
他能够感觉到,很多道目光在警惕地窥视。
恐怕这条街道周围,有市长安排的精兵劲卒,若是洪三心有不甘,打算鼓动部下杀出城去,必然会被早有准备的市长反手按灭吧……
这个城主,不是省油的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