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叙拉古的怒吼声回荡在整个船长室。
妮希雅丝的脸上血色尽失。
这一刻,她的身子与灵魂一起战栗。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却本能地恐惧着,她不想让父亲与康德见面,只是本能地不想……也许内心深处,她早已看透了父亲。
也知道父亲想见康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
她痛苦的低语着。
男人的声音里蕴含着一贯的、习惯性的居高临下与咄咄逼人。
“不想这样的话就去找康德,说我要见他!他使我女儿的名声蒙羞,前途都被动摇和影响,怎能不负起责任来!”
妮希雅丝低着头,就像是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样,那名为父亲的身影总像是阴沉而恐怖的雪山,投下黑暗的阴影,散发着令她战栗的寒气,让她从来不敢直视甚至仰视,永远低着头,瑟瑟发抖。
她的声音柔弱而战栗:“不……”
安东尼恼怒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懂不懂……”
“我说——”
提督小姐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尖锐,前所未有的失态和凄厉,就像是被逼到墙角、拿起了刀的少女,捍卫着自己最后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头发散乱,目光狼狈,却像母狼一样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洁白的贝齿咬破樱唇,鲜血晃得刺眼。
“——不!!!”
她握紧了拳头,声音在颤抖,身体在战栗。
但确实在吼。
即使已经在海军序列名声远扬,即使已经是成就不凡的施法者和军人,但从小到大,名为父亲的男人在她身上编织的荆棘、枷锁、牢笼和束缚,依然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的身体和魂灵。
勇敢需要勇气。
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持着她跨出这第一步。
否决,反抗。
妮希雅丝的声音变得沙哑:“我不希望您这么做。”
出乎意料的回答吓了安东尼一大跳。
他恼怒地扬起手掌,却发现女儿眼中的湛蓝光芒一闪而逝,虽然自身资质平凡、成就有限,可他依然是个施法者。
他察觉到了压抑却沸腾着的怒火驱动着雄浑的魔力自行运转,引发了外界元素不安地躁动,那几乎是施法的前兆。
她想干什么?她要做什么?
她竟敢如此!她怎敢如此!
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悚然充斥心灵,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恐惧纠缠在一起,安东尼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意识到某种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瞪着妮希雅丝,一时沉默。
而妮希雅丝也在沉默地回望着。
旧日的人生,名为家庭的枷锁,在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
父亲说,为了培养她,家族倾尽所有。
父亲说,为了供她晋阶,母亲积劳成疾,弟弟也耽搁了前程。
父亲说,为了让她取得今日的成就,他自己的奥法之路提前终结。
所以,她理所当然要为这一切负责,她要回报。
不惜一切。
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她听了成千上万遍。
每一遍都是一个魔咒,织成了足以压垮灵魂的山峦。
孩子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她从小就接受了父亲的灌输与思想,她打心眼里认同这种契约与索求,她总是不遗余力地报答家族和家人,甚至不惜耽搁自己的前程和提升。
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父亲长时间的洗脑和贬低让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说法,相信自己不够努力,相信自己对家人有所亏欠,相信自己有责任来回报家族和家人们……就像是一份契约。
直至最近,直至昨晚。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着比这正常太多的家庭关系。
她听阿福聊起了她与康德的父女关系。
是康德一手缔造和成就了阿福,使战舰诞生灵智、化为人形,行走于世,可作为毋庸置疑的缔造者,他却从不认为阿福有义务和责任为他献上一切、死而无悔。
哪怕以大陆任何一国一族的认知和规则来看,康德都有这样的权力。
但在意识到阿福获得了心智之后,他的问题是——你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要求,我能为你做什么。
昨晚,她更是得以亲自见到了传奇的震旦人,并鬼使神差地询问了康德与他父亲的关系——然后,她看到了发自真心的、下意识的笑容。
这笑容让她的灵魂都在战栗,康德笑得是如此畅快、欣喜和愉悦,仿佛谈到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有趣的、可以恶作剧的、平等相待的朋友。
康德与她相比,无论是力量、名声、成就、才能还是理想信念,都远远胜之,而能够教导出这样的儿子的父亲,也必然远胜于自己的父亲。
如此人杰的父子,却拥有比自己父女要融洽千万倍的关系。
她在远港也看到了最普通的一家五口,丈夫在码头做苦力,妻子应该也只是个帮佣,三个孩子平平无奇,至今依然靠父母养活。
可他们之间却没有那种契约式的养育和报答的责任约定,辛苦的父母似乎并没怎么向孩子强调这种报恩的思想,她只看到了穷苦的人们在康德的帮助下获得尊严,小小的孩童在冰淇淋的甜美下诞生了对父亲的崇拜和对劳动的向往……与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地位、能力和成就远逊于她的普通人,也比她要幸福。
她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疑惑中,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却说不上来,直至今天,听到父亲的要求后,愤怒和恐惧交织在心头,在这混乱而强烈的情感中,她的脑海拥有了一瞬间的空灵。
福至心灵,她意识到了茫然和困惑的源泉。
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父女关系,也许是不正常的。
但这种困惑式的觉醒,并不足以使她如此激烈地抗拒,真正触动她底线的,是父亲蛮横的要求……她不希望父亲见到康德。
为此,她迈出了那一步,发出了反抗的声音。
“为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是低沉又疑惑的问询。
那声音让妮希雅丝下意识一抖,但紧接着她发现,父亲的语气中没有歇斯底里的狂怒,而是比想象中更加冷静。
她略微惊讶地抬头。
“为什么不想让我跟康德见面?”
平静的询问,并非是愤怒的诘问和指责。
这样妮希雅丝有些手足无措——她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可这样的发展出乎意料之外,她从未想过父亲会如此平和地与她对话。
她不安道:“我……我……”
“——有错吗?”
妮希雅丝讶然看向父亲。
“我是说,我的要求和行为有错吗?”
安东尼脸色平静:“想让女儿有一个值得托付的、能够保护她、并能够帮助我们家族的好归宿,这样的想法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