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庄园,日光明媚,崖壁的海潮涛涛而至。
卫云鸢微拢长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柔若无骨的玉指如水般拢起,一举一动含凝优美、仪态如仙。窗外阳光洒下,铺满如云的鬓发,掩映闭月的花颜,一支金步摇随着螓首轻动而微微舞动。
美人如画,优雅端庄,这一幕的美好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界限,对面的几位少女都看呆了眼,甚至连一丝嫉妒之意都无从升起。
坐在卫云鸢正对面的女孩儿青春活泼,容姿明媚,秀发扎成清爽的马尾束,脸上几粒淡淡的雀斑并未有损美貌,反而多出几分娇俏可人之态。
她看了卫云鸢几眼,由衷赞叹道:“卫女士,您可真是美,我从未见过您这样漂亮的东方女士……怪不得我们的祖辈都在怀念来自震旦的朋友们,也正是一个强大的帝国,才会孕育出您这样美丽优雅的女士吧。”
卫云鸢微微一笑,欠身答谢。
类似的夸赞,她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早已不会为此羞怯,她开口,以极为标准的人类通用语答道:“艾瑞娜女士也很漂亮啊。”
眼前的姑娘叫艾瑞娜,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以前是远港的面包师之女,几个月前壮着胆子报名参加了破碎群岛大撤离行动、成为一名志愿者,面试优异,表现良好,因积极表现而拿到了优异服务奖章、大事件纪念章和杰出志愿者奖章。
并以此积累功勋和评级,而后在一个月内完成相应的技能、经验、常识等方面的基础训练,被录用为潮声庄园的雇员,每月基本工资为八十工分,食宿全包,并提供进一步进修学习的机会,目前正在夜校学习管理学。
上个月趁着折扣促销活动时用一个月的工分兑换了六只等身大的毛绒布偶玩具,每一个都起了名字,每晚睡得非常幸福。
——以上,是卫云鸢从活泼可爱的艾瑞娜小姐那里套出来的情报。
她最近每天都要来潮声庄园做客。
距离震旦东来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三千余名东渡者已经渐渐被这座城市接纳、融入秦国公的幕府,他们被考核才能、分配工作,努力接受新的生活,只有以卫云鸢为首的三十六位女官依然在临时居所中苦等。
她们名义上已是皇帝赏赐给秦国公的姬妾,这是至高的使命,为了能让秦国公挂念故土、早日回师,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惜秦国公虽然礼数不缺、对待她们极为优厚,但迟迟不让她们入府。
女官们虽然保持镇定,依旧每日习练歌乐、读书演武,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心中也惴惴然。这些女子熟读史书,知晓古往今来权臣与帝王的博弈暗斗和相互忌惮,生怕秦国公已对陛下起疑、更不肯放任陛下赏赐的女子近身,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将她们幽禁一处、孤独终老?
这几天夜里,已有几位女官悄悄敲响她的房门、对她诉说衷肠顾虑,而安置女官们的宅院中,时常也会传来低低的啜泣。
卫云鸢只得摆出从容的姿态,柔声安慰她们,说就凭这些日子我们所见所知的秦国公行事,他就不会是心如铁石的狠毒之辈。
虽是这么说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动身前往潮声庄园,无论如何也要为这一班辞别父母、孤赴异域的姐妹们争一个心安的归处。
她已经为秦国公不闻不问的冷遇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譬如秦国公疑心陛下,或者是蒂娜公主醋性极大而秦国公恰好惧内……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她也下定决心要排除万难。
没想到来到潮声庄园之后,不仅没受到冷遇和刁难,反而被热情地欢迎了,除了没见到秦国公之外,甚至蒂娜公主也亲自见了她一面,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笑容真诚,话语真挚,欢迎的情意没有半点虚假。
但卫云鸢回想起当日的情形,还是觉得有些微冷。
她能感受到蒂娜公主在热情笑容下的冰冷审视和淡漠疏离。
但很可怕的是,她的热情欢迎也毫无虚假——希望你们能早日来这里,希望这里会成为你们的家,希望康德会喜欢你们,所以要加油啊。
她是这么说的。
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除此之外,其他都很好,蒂娜公主安排了艾瑞娜来接待她,并回答她的所有疑问——譬如进入潮声庄园服侍秦国公之后,要注意什么。
她今天也是为此而来的。
“服侍康德殿下啊……”
艾瑞娜点了点嘴唇——这动作看起来很可爱。
当然,这卖萌的技艺并不全是天生的,是因为阿斯托尔福元帅经常在潮声庄园内部举办秘密放映会、放一些会动的画作。都是一些看起来很可爱的女孩子,做出一些看起来很可爱的动作,然后阿福元帅就会各种暗示。
一些最有灵性的少女最先领悟,并且试图改良、并将这些动作和行为融入日常的言行,而后影响到身边的人。到了后来,更多的雇员都不自觉受到了影响,甚至于某位来自兄弟会的女性刺客都在下意识做出卖萌举动之后露出了大事不妙的表情、整整自闭了一天一夜。
将这天然纯真的娇憨展现得淋漓尽致,艾瑞娜小姐竖起手臂,比了一个叉的动作:“不需要,康德殿下不需要服侍的。”
卫云鸢惊讶道:“啊?”
艾瑞娜想了想,看了看周围,脸上露出了羞红之色,小声道:“蒂娜公主需要啦。一般是清晨的时候,公主殿下要穿衣洗漱、打理头发,我们要帮忙,因为一个人实在做不来。有时候在帮公主殿下梳妆时,还要有人在旁边读团结部的工作报告,只有政审达标、读写四级以上的雇员才能做这……”
“另外还有夜间公主殿下洗浴休憩的时候,我们也要服侍,但这个通常是公主从枫叶宫带来的侍女们来做,我们只是打个下手。比如涂抹一些王室专用的保养品,给公主保养肌肤和容貌,然后按摩技巧舒缓疲劳,在这个过程中,公主殿下也要听取工作报告……”
卫云鸢看了一眼艾瑞娜飘忽的神色,心中有数。
她虽是黄花大闺女,但在临行之前,已由宫中的大龄宫女教了许多不可细说的皇家知识,带来的书箱里也有五十本那样的书。
当时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现在心态已经很稳了,她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清晨时服侍公主殿下沐浴更衣”云云,必然是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她见过蒂娜公主,也惊艳于对方绝美的容姿和雪白的肌肤,与陛下相比也不相上下,甚至在某些方面优势很大。
这样的尤物,确实能让秦国公疯狂。
这也正常。
房间的气氛变得暧昧而羞涩,看了一圈在场的含羞带怯的少女,卫云鸢笑了笑,轻声问道:“秦国公不需要人服侍他吗?”
听到这话,女孩儿们纷纷笑出来。
“不需要。”艾瑞娜憋着笑,“服侍公主殿下穿衣洗漱,光是清洗头发,就要清洗很久,洗完之后总算是有吹风机,但也要吹很久才好。还有穿衣,梳妆,打扮……即使有我们帮忙,也很费事的。”
“但康德殿下……”
她终于笑出来,笑容娇憨纯真,挥舞着双手。
“康德殿下只是掀开被子,跳起来,从衣架上拿过一件衣服,蹭的一下就套上了,然后拎起裤子,踮起脚,两下就穿好,还会向我们摆摆手,说你们忙你们忙,然后就自己跑到卫生间,拧开水阀,扑通扑通搓了几下脸,然后挤出洗发水,噗嗤噗嗤涂到头上……”
她嘴中发出拟声词,惟妙惟肖地描述了《秦公起居图》这一画面。
“就这么用水冲一段时间,然后疯狂甩头,有些话我们不敢讲啦,但蒂娜公主笑他说,你看起来就像是淋了雨正在甩水的小狗……但康德殿下只是这么甩了几下,头发就干了,脸上的水也没了……”
卫云鸢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说来……”她轻声道,“秦公似乎事事亲为啊……”
艾瑞娜愣了一下,又红了脸,低声道:“也不是所有事都自己弄啦。”
卫云鸢一怔,看着少女眼神飘忽的模样,又懂了。
看来,这天真的小姑娘可能在某天清晨偶然看到了“别人给秦国公弄”的冲击性画面……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了蒂娜公主的身影。
那以最真挚最诚恳的笑容说着“我希望给康德最好最好的一切、让他永远幸福安然”并满心喜悦期待地打量着自己……那目光让她不寒而栗。
这种话题是不能出现在淑女的茶会中的,她刚想转移话题,突然听到了长长的鸣笛,少女们转头,从窗户看向潮声庄园外的海天。
碧波之上,有巨舰折射日辉,在远港外的海域隆隆而过。
艾瑞娜轻声道:“又要打仗了啊。”
消息已在流传,数月之后,战事又起,这回的对手是评议会,一个雄踞大陆的列强之一,与帝国和精灵三足鼎立。
一念及此,卫云鸢无声叹息,心中浮现阴霾。
她虽是个女子,但也是读书的,无礼而辱大邻,实在不明智。
在她看来,秦国公要收异域之兵,理当远交近攻,先取歌德,得其举国之力,再谋其他。但以东来之后所收集的情报看,秦国公已数次挑起与帝国和评议会的矛盾冲突,又与大陆的整个贵族体系全面敌对,放在震旦,就相当于跟所有世家结下仇怨,又跟几大强邻敌对……实在吓人。
正如跟评议会数月以来的冲突和嘴仗,完全没有意义,现在开战,正是恶果之一。即使能够战而胜之,也非一日之功,歌德内部的反对派如果趁势而起,两线开战,就是焦头烂额的场面,哪怕勉强平定,也会面对帝国的趁势威逼,若是露出几分败像,精灵都会落井下石。
这番轮流作战,远港只是弹丸之地,怎能承受得住?哪怕秦国公天纵之才,可毕竟根基浅薄,哪怕是胜了九十九次,只要输了一次,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卫云鸢看完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情报资料,只得出了一个答案。
秦公很急,急于扩军备战,所以屡屡行险。
想到这里,她既敬佩,又感动,甚至还有些埋怨。
帝师为什么不劝谏呢?虽说神州盼望着秦公能率军来救,可速胜之论万万不可取,次次都赌,总有赌输的时候呀……
一念及此,她就心急如焚、担忧不已。
我得想个法子,劝诫一下秦公,虎狼环绕,步步惊心,绝不可次次兵行险着,观远港盛世气象,就知神州兴亡系于秦公一身,他可不能……
——思虑万千间,门外传来嘈杂声。
少女们立刻起身,艾瑞娜一路小跑出去开门,探头看了几眼,急忙缩回头,笑道:“康德殿下回来啦!”
卫云鸢原本并不十分在意,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她这几日每天都要来,都在堵康德,却怎么也堵不着,今天终于被她等到了,一念及此,她身形一闪,游鱼般从艾瑞娜侧边闪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