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停尸房里站着三个人,台山市局的警察,身着白大褂的本地法医,还有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正是穿便衣的梁柘潭。
法医弯下腰,用力拉开一只抽屉,一具还保持着人形的焦黑尸体呈现出来。如果梁柘潭不是警察,这刺鼻的味道和丑陋的形态或许会让他反胃或是直接吐出来。
房间里很安静,甚至连白炽灯微弱的响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尸体有的部位已经烧断了,只是象征性地摆在那里。
梁柘潭薄唇紧抿,垂眸看着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许久许久后,当地警察绷不住刚想问一句,嘴巴还没长开,只听梁柘潭沉声说道:
“不是。”
“不是黄沂孟?”当地警察皱着眉头问道。
梁柘潭一字一句道:“我不能判断这是不是黄沂孟。”
“车不是他的吗?我们联网调取了资料,身高体重也相差无几,你再好好看看。”负责接待的年轻警察蹙起了眉。
梁柘潭没有一点动摇,沉声说道:“齿痕、指纹,一切能验明身份的证据都成为了灰烬,我不能草率认定。”
“尸体状态已然这样,提取这些都不现实,我知道你是死者好友……”
“在没有确定这是黄沂孟之前,我们毫无关系。”梁柘潭打断了他的话,依旧是没松口。
法医拉了拉小警察的袖子,说道:“梁队是燕城重案组的组长,严谨细致是应该的,我检查一下,看是否漏掉了能提取DNA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不迟。”
从台山市局出来,随行的下属小焦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两人等一晚上再回去,也汇报了这边的大致情况,领导表示不着急回,以事情办妥为准,需要本部增援一定提。
台山市局法医方峥,曾经是特警支队的法医,听过梁柘潭的名字,晚上主动与他联系说见个面。
梁柘潭带着小焦跟方峥约在了酒店里的餐厅,此地是全国有名的朝拜圣地,旁边坐了一桌和尚,点的全是素菜。
再看他们这桌,全是肉,干这行日夜奔波劳累,不吃肉真扛不住。
方峥戴个眼镜,长得很斯文,个子不高,看着老老实实的,他抒发了两句对梁柘潭的尊敬,就直奔主题:
“你也看到了,烧了那么久,毛发体液都不可能留下了,我问句不该问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一个成年男人的紧急联系人是另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大部分人都会有这个疑问。
梁柘潭直白地说道:“情侣。”
一旁的小焦张大了嘴。
“嗯。”方峥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我明白你心理上确实很难接受,如果没有证据显示这是黄沂孟,那么这就成了无头命案,黄沂孟会变成失踪人口,七年以后才能判定死亡。”
“事故原因你们有头绪吗?”梁柘潭特别想抽烟,时不时就搓搓手指。
“刑侦大队那边还在查,我只能看到尸体,运来的时候还保持坐着的样子,留下的证据太有限了,我没办法给出更多判断。”米饭上了之后,方峥边吃边说道:“我另一个同事在调查汽车,但大部分也都损毁了,自燃的原因还没找到。”
这就卡在了是意外还是案件的问题上,没有找到他杀证据,就没办法立案,更何况受害人身份都无法确认。
方峥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继续道:“身高173左右,体重大概65公斤,跟你提供的黄沂孟的信息相差无几,现在我国齿痕的数据库太小了,也没有比对上的。”
梁柘潭搓了搓脸,沉默了,饭桌上只有方峥吃饭的动静。
以梁柘潭多年办案的经验,黄沂孟无疑是凶多吉少,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他杀。黄沂孟的工作性质不能细想,天天与精神病患者打交道,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你不能用常理来考虑一个病人。
“车辆起火原因查出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梁柘潭看方峥一碗饭快吃完了,又把面前这碗推给了他,说道:“车里还有什么没被烧掉的遗物吗?”
方峥接过来道:“都成框架了,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尸体贴靠在驾驶位,还系着安全带。”
那就说明没挣扎没反抗,基本可以确定是故意杀人或者自杀了。事到如今梁柘潭只能做两手准备,回去调取沿途和高速收费站的监控,看看有没有拍到人;还有就是如果死者不是黄沂孟,那么黄沂孟又去哪了,为什么会失踪?
他认为答案也许就在黄沂孟的诊所里。
与方峥吃完饭,梁柘潭回到酒店的房间,没开灯没拉窗帘,山坳里的星星又多又亮,此时他却无心欣赏美景。他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出神,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会不会是自杀?
那天他们吵了架,确切说是黄沂孟单方面发了火,就跑走了。黄沂孟性情温和,说话从来都是细声细语,会不会是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或者是这段时间压力过大,他却没有发现。
梁柘潭太难受了,那天但凡能发现端倪,又怎么会发展为今天的悲剧,若真是黄沂孟自杀,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当他看到那焦黑的尸体时,毫无实感,他不是因接受不了故意不承认,而是从心底里不认为这是他朝夕相处的伴侣。
若这具尸体是其他人,黄沂孟会不会有危险?就像原先他们相识的那次囚禁案件一样,被人关在了哪里?
想到这,梁柘潭更是心急如焚。
就这么思考了无数种可能性,梁柘潭一宿都没合眼,小焦来叫他一起回去,也没敢多问,怕刺激他的情绪,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言地回到了燕城。
领导知道他回来,安慰了几句,也说现在不能就草率确认死者身份,而且下发了警队配合调取监控的指令,梁柘潭则告假一天,去了黄沂孟的诊所。
地点位于CBD,旁边都是高楼林立,中间有几座小矮楼,是之前留下的老房子,重新装修后又投入了使用,诊所就占其中一栋。
从外面看都很有设计感,而且几乎都改成了玻璃幕墙结构。
梁柘潭提前给诊所的预约护士打了电话,让其他员工都先休假,然后在这等他。
护士虽然认识他,但当他要看病人预约记录的时候,还是义正严辞地拒绝了,梁柘潭只能拿出领导批过的搜查令出来,护士才配合取证。
黄沂孟很传统,患者资料还保有手写版的,没有完全依赖于电脑建档,梁柘潭要来了近半年的病患记录。分为长期治疗患者和单次咨询患者。
因诊所跟周围五百强的企业签署了心理咨询服务合同,单次来看病的也不少,有上百号人,要找线索有如大海捞针。
按照案件性质分析,还是熟悉程度高的更符合嫌疑人。
长期治疗的个人加机构一共有十二个,分布在各种年龄、各种职业、各个阶层,没有共通性。
黄沂孟的诊疗室在写字楼的转角位置,两侧都是大玻璃窗,采光甚好,背后是个书架,上面一部分是心理类的书籍,还有几本哲学书、外国小说。他平时上班累,大部分闲暇时间喜欢户外运动,在家里不是拿着单机玩游戏,就是按着黄沂孟一起玩双人游戏,是真的静不下心看书。
这些书名他只限于听说过,但从没读过,也就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对于他来说,看书约等于催眠。
梁柘潭坐在黄沂孟的办公桌前,桌上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电脑、笔筒、文件架,桌角上放着一个设计简约的水晶花瓶,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对面大玻璃窗前的地上摆着一个沙盘,旁边的架子上有各式各样的沙具,人物、动物、房子等,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他靠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预约纪录翻看起来。
第一页上的患者名叫尹泉,蜀地渝水镇人,今年33岁,在这进行治疗已有四年。
患者自述一到阴雨天气就会脚踝疼,可帝都医院骨科的诊断结果显示,骨骼肌肉都没有任何损伤,建议到精神科咨询。
黄沂孟的诊断结果是人格分裂,患者在高中毕业那年,因事故原因失去了双胞胎弟弟尹溪,可能当时受刺激太大,逐渐演变成了心理疾病。
梁柘潭看着祖籍那一栏,想起黄沂孟同样是渝水镇人,这个地方大约有十万人口,也就跟燕城一个大点的经济适用房小区的人口数差不多,他们大概率是相互认识的老乡,但他从未听黄沂孟提过。
确切地说,黄沂孟没有提过工作上的事情,他是一个敬业的医生,替患者保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这也是黄沂孟出了事他就抓瞎的原因,他根本不了解爱人每天在做什么,接触了什么人。黄沂孟对他百依百顺,一直在迁就、陪伴他,他却从未试图去主动了解黄沂孟的习惯与喜好。
他把病人信息表一张张拍了下来,发给了同组的下属,让他们分别去问询前天这些人的行踪,这样效率高些。他则驱车来到城东区的昨日美术馆,去找尹泉。
直接来见面的原因,就是为了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到达昨日美术馆时,已是午后,天气有点阴冷,梁柘潭穿着冲锋衣从越野车上下来。
停车场到正门这条路上都是展览的海报。上面画着一幅人物简笔画,写着巨大的“喜爱”两个字,落款名字叫唐嘉。
梁柘潭不懂艺术,看不出好坏,但唐嘉这个名字他在刚刚那叠患者信息上见过。
他蹙眉看了一会儿,大步走进美术馆大门。
穿过一幅幅摄影作品,梁柘潭来到了工作人员登记处,他出示了警官证,说明来访目的,没过一会儿,便在会客室见到了尹泉。
尹泉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穿着白衬衫和修身西裤,脖子上挂着一条蓝绳,工牌被塞进了衬衫兜里。
“梁队您好。”尹泉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回手关上了会客厅的门。
梁柘潭余光瞥了一眼尹泉的脚踝,与正常人无异,走路也很利索,丝毫看不出档案上写的“一到阴雨天甚至疼得走不了路,只能靠催眠,暂时沉睡减轻痛苦”。
“尹先生,你上周五晚上,也就是大前天,在哪里做什么?请你回忆一下。”时间紧迫,梁柘潭开门见山地问道。
尹泉一愣,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像是在家,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梁柘潭没有回答他,又问道:“你最后一次心理咨询是什么时候?”
尹泉打开了天气app,往上翻,看到了一个灰色云彩下雨的小动图,说道:“两周前。”
“你们有谈什么内容?”梁柘潭只要不笑,就像在审问犯人。
尹泉倒是很放松,从茶几下面拿出两瓶矿泉水,放在梁柘潭面前一瓶,语气软绵绵地说道:“其实我不太记得谈了什么内容了。”
梁柘潭蹙起了眉头,尹泉却微微一笑,道:“您应该能看到记录,黄医生给我用的催眠法治疗,我确实不知道在我被催眠的过程中都发生了什么。我能问一下黄医生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失踪了。”梁柘潭没有解释过多,只简单说了下原因,又道:
“周五晚上你跟谁在一起,方便提供吗?别误会,就是例行公事问问。”
“失踪了?”尹泉显然有些吃惊,但还是较为镇定地说道:“我跟男朋友在一起,他叫陆聘,待会儿就会来接我了,你可以跟他求证。”
梁柘潭点点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又问道:“介意讲一下心理咨询的理由吗?”
尹泉无奈地说道:“我脚踝有时会疼,去了好几个三甲医院看过,也照了片子,都没找到原因,骨科大夫就让我去找个心理咨询,这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是经骨科大夫介绍认识的黄沂孟医生?”
“不是,我们是同乡。”尹泉耳边的头发有些卷翘,他一直在用手拉那一撮,似乎很是介意,一边不停地拉一边说道:“我们父辈有一些交情,不算太深,他在我大学毕业那年考到了燕城医科大学。他父亲就通过多方打听,联系到了已经定居在这里的我们。虽然我们并不熟悉,但在人生地不熟的首都打拼,同乡总能让人感到亲切,于是一直都有联系。后来他开了诊所,我把我的情况跟他一说,我们之间不需要重新建立信任关系,就选择在他那里咨询了。”
“最近一次咨询,黄医生有没有表现出反常的情绪?”梁柘潭想起了诊断资料上的尹泉,是中度人格分裂,偶尔会分裂出弟弟的人格,但面对面坐着,倒是无法发现端倪。
“怎么说呢……”尹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卡子,把耳边的那缕翘发别整齐,说道:“我很少听沂孟讲自己的事,就算讲出来的,也是一两句话带过。他态度柔和,从来不大声说话,可以说他很专业,但我想他性格就是这样。其实我知道我可能没病,主要时不常还想跟他聊聊天,也就一直以咨询的名义去见面了。”
听完这番自述,梁柘潭改变主意了,看上去尹泉正常,尹泉也觉得自己正常,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在他相信黄沂孟判断的前提下,尹泉却对自己的诊断结果不以为然,说明他的人格分裂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状况,那么现在跟他交谈的,是哪个人格?
梁柘潭指着会客室墙上的海报,问道:“这场展览是你承办的?”
“嗯,唐老师的《喜爱》已经展出五个多月了,还有一周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