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了:“我!被你马子捅伤了!老子带着一身伤口跑到南京去抓线索,为什么?就为我们关中警方跟你一样,一直活在挣扎里。追了十五年、自责了十五年,也知道你不甘心地等了十五年——是!我们是让真相迟到了!对不起!但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他妈不是演戏,死一下提高收视率吗?有什么用?”房灵枢拼命抹去眼泪:“梁旭,我不勉强你一定要做污点证人,指证的环节少了我可以自己去补,但是罗桂双的杀人事实只落实一桩,换你你能甘心?我明年今天去你墓前告诉你他只为一桩杀人案枪毙,你的棺材板我按不按得住?!”
梁旭有些怔住了,也许是因为房灵枢从来没有这么泼辣地在他面前骂过人,也许是震惊于罗晓宁的垂死。
房灵枢仰头看天,把眼泪倒回去:“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晓宁,除了你没人能照顾好他,你自己惯的心肝你自己接着,老子不爱伺候!”
梁旭一直盯着房灵枢,只是口中有枪,说不出话,房灵枢明白,他是想问罗晓宁怎么了。
邹凯文在他背后沉声道:“罗指证了他父亲和祖母的犯罪事实,然后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梁旭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着:“是因为你——现在他正在抢救,会不会有求生的意志,也全在你。”
——一声一声,像沉重的钟鸣。
梁旭或许早就明白这件事,但亲耳所闻和心中揣测是两码事。
“Kevin,放开他。”房灵枢道:“把枪还给他。”
用不着还,枪就在梁旭自己嘴里,邹凯文替他拿出来,放回他手上。
“梁旭,你想死,很容易,保险我让邹凯文帮你开了,当头一枪,爽快得很。”房灵枢站在原地,一步不挪:“你死了,就没人证实卢世刚死前的口供,罗晓宁在病房里生死未卜,你死了他醒过来会怎么样?我告诉你他自杀我可不会再管第二次!”
武警的飞机向天台降落。
房灵枢举手示意机上的干警,又注目于梁旭:“或者,你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连我一枪崩了,我没意见,你枪毙我殉职大家一起扑街——反正没保住罗晓宁我真的悔死了,给我一枪我也很爽!”
邹凯文站在梁旭背后,也是文风不动,现在不能动,任何试图靠近的行为都会激发梁旭的逆反情绪。
他一点也不担心,只在心里为房灵枢此刻的表现偷偷鼓掌。
一番嘴炮轰炸,这在潜意识里堵死了梁旭所有爆发的路,把嫌疑人所有应激点全部击中了。
梁旭一言不发。
“梁旭,我知道现在跟你灌心灵鸡汤很无耻,但是这些话本来不需要我去说。我只说一件事——我跟你保证,罗晓宁一定可以活下来。”
房灵枢连续说了许多话,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你,我现在也会想死,死了,让罗晓宁一个人过下去,每过一天,都是赎罪——父债子偿,这是他罪有应得。”
这话甚是诛心,戳痛了梁旭最不肯面对的部分。
梁旭微微侧首。
“所有长安三甲的外科专家都在医大附属为晓宁会诊——这些专家里也有你的导师,你清楚他们的能力。”Kevin在一旁温和劝解:“你现在每一个服从警方的行动,都会让你的刑期有所缩短,每缩短一天,晓宁就少等一天。”
房灵枢咽了眼泪:“不是什么牵挂都没有的,你也不是一无所有,梁旭,叔叔去了我很难过,但你还有我,有Kevin,有晓宁,你有朋友和爱人,梁峰叔叔的墓年年得有人祭拜,他不会希望自己身边再添一座新坟。”
“你愧对他,所以你想死,但你现在死了,是百倍千倍地对不起他。”
他向梁旭伸出手:“把枪给我,主动给我。”
长久地、长久地沉默,只有直升机轰鸣的马达,卷着四围的一切。
那狂风像是要卷退黑暗,把黎明吹开来。
良久,马达的轰鸣之中,所有人听见气枪落地的“啪嗒”一响。
武警小队自软梯从天而降,梁旭不再反抗,手铐落在他细长结实的腕上。
大家谁也没有多说话,沉重的心情裹挟着他们,是的,曲江特大杀人案嫌犯终于落网,但那并不是金川案破获的终点。
他只是个殉罪者。
梁旭随着武警和后续上楼的刑警默然离去,他没有再问罗晓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房灵枢站在原地。
Kevin见他摇摇欲坠,伸手托住他的肩。
“不用扶我。”他攥住他的手:“Kevin,你是否支持安乐死?”
Kevin不说话。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房灵枢擦去脸上风干的泪痕:“我把两个原本应当安乐死的人,强行留下了。”
——活着真是太累了,也许不止为爱,也是为债。
生比死难。
每一场人生都是在和命运做一场盛大的博彩,拿青春赌,拿爱情赌,拿希望赌,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赢了,可回头远望,一生留下的都是欠。
爱也欠、恨也欠,谁人不欠?
残照余生,难还孽债,欲问厚地高天,孽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