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听到声音,便知是樊江在等他,便扬声道:“上来。”
车子停了一下,轿帘一掀,离开学子队伍后,便满腹疑惑地候在路边的樊江登上了车。
杨沅向侧边指了指,让他坐下,不等他问,便笑道:“你是在疑惑,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我为何突然勒马?”
樊江拱手道:“正是,学生知道司公必有深意,只是学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请司公解惑。只是其中缘由若不便让学生知道,学生也是不敢动问的。”
杨沅摇头道:“我原本是打算一鼓作气,鼎定大局的。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颇为不妥,这个原因,对你倒是不必瞒着……”
杨沅的真正理由,对赵璩是不方便说的。
不是他不信任赵璩,而是由于赵璩特殊的身份和立场,有些话不适合说给他听。
但樊江,他就不必有此顾虑了。
而且,接下来他还要靠樊江去做一些事情,若是樊江知道他的顾虑所在,做事也能更好的拿捏分寸。
车轮辘辘,渐渐驶入一片喧嚣之中,已经进入御道的闹市区了。
杨沅道:“你可记得,上一个伏阙上书的人是谁?”
樊江微微一愣,想了一想,回答道:“太学生陈东?”
杨沅点了点头,道:“不错,本官原定的计划,琢磨了所有人该有的立场和反应,唯独少算了一人。金殿之上,我突然想起了曾经伏阙上书的陈东,这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樊江讷讷地道:“司公,学生……还是不太明白。”
杨沅摇摇头,道:“陈东和结局如何?”
樊江恍然,这才明白杨沅在忌讳什么,但他不以为然,他们怎么能和陈东相比呢?
樊江道:“司公,陈东是因为上书请求天子复李纲官职,罢黜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庸官,并且一力主战。
如此种种,有悖于高宗皇帝的心意,因而才遭致杀身之祸。可我们请求撤销对于士大夫违法的优容特权,这对皇帝也是有利的呀。”
杨沅摇头道:“李纲是臣,黄汪二人也是臣,用谁不用谁,也都是臣。黄汪二臣又不是高宗皇帝的心头好,陈东上书言事,指斥二臣之非,高宗又何必动怒杀人?
战是国策,和也是国策。是战是和,全看天子权衡利害,以及对于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的强弱的评估。
即便官家认为自己不具备一战之力,却也清楚上书言事的陈东,完全是因为忠君爱国之心,纵然他的上书不合自己的心意,又何必为此杀他,惹得一身骚?”
“这……”
“陈东先后六次,领数百上千的太学生,裹挟数万百姓伏阙上书,他请复李纲官职,请诛六贼,在遭到拒绝后,激愤的民众还曾打死宫门外十几个太监,砍了他们的人头,提头宣讲,慷慨激昂。
李纲最终被复职了,六贼也陆续被惩办了,陈东呢,不仅依旧是太学生,而且还加授了迪功郎、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赐大宅一座,结果很圆满对吧?
可是,他第六次伏阙上书时,只是为再次被罢官的李纲鸣不平,其言其行,比起前五次闹出的动静要小的多了,怎么就会被杀了呢?”
樊江皱起了眉头。
杨沅道:“我想了想,换作是我,我也要杀!”
樊江大惊,愕然看向杨沅。
杨沅道:“都察院中有监察御史萧毅然,卢承泽,皆为本官下属。本官决定重用卢承泽,伱和王烨然觉得本官所用非人。
于是,你们带人围了我的府邸,打死我家门子,逼我重用萧御史,只因你认为萧御史一贯拥戴本官,用他对本官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你觉得,本官该如何待你?”
“这……”
樊江忽然便浑身燥热起来。
杨沅道:“本官知道你不惧生死,全是为了本官好。于是,捏着鼻子认了,遂了你的心意。
又过几年,本官决定弃文就武,接受军职。可你觉得本朝崇文,从军不是好前程,于是又领了一群人,再度围了我的宅子,逼我就范,你觉得本官又该如何对你?”
樊江额头已经沁出了涔涔冷汗。
杨沅叹息道:“有悖上意,并不是陈东被杀的理由。就算他每次伏阙上书,全都合乎天子的心意,他也一样要死!”
“朝廷大员的任免,怎么可以任由他裹挟民意,逼迫天子就范呢?你今天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另一件事?
当李纲复职不是来自于天子之意,而是因为受到了一些人的裹挟,他的二次免职就已无可避免了。
所以,陈东看似挽救了李纲的仕途,实则是断送了李纲真正起复的可能。所以李纲复职为相仅两个月,便再次遭到了贬谪。
所以,当陈东第六次伏阙上书的时候,高宗皇帝已经忍无可忍。所以,陈东那一次的事由明明比前五次要轻微的多,但他还是死了。”
杨沅盯着樊江的眼睛道:“恩,当自上出。”
杨沅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了樊江的心里,此后一生,他再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