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寒千宸为此沮丧不已,不以为然的王长生便去找了他,一起到药师洛承安那儿,三个老友小酌了一番。
在二人开导之下,寒千宸终于放开心事,醉醺醺地被王长生送回家去。
“爹,爹啊,你这是去哪儿?”
整个托着个罗盘,跟他爹学堪舆的儿子寒光,正在院子里团团打转,一见父亲回来,急忙迎上来,顿足道:“母亲……母亲回娘家了啊。”
寒千宸打个酒嗝儿,醉眼朦胧地道:“回娘家急什么?你娘不是经常回娘家吗?”
寒光哭丧着脸道:“这一回不同啊,娘是回了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寒光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父亲,道:“喏,你瞧瞧,这是娘留下的‘和离书’。”
寒千宸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堂屋,点亮了灯,就着灯光看起来。
这是寒千宸那悍妻留下的一份“和离书”,只要寒千宸签了字、画了押,即时生效。
古时候丈夫休妻的权力要大于女子休夫的权力。
但男子休妻也有“三不去”的条件,女子但凡符合“三不去”,丈夫是休不了的。
女子休夫的权力在宋代以前都是比较大,她不满意就可以休夫,不需要理由。
唐后宋起,限制就多了,需要符合一些条件,才可以休夫。
比如丈夫犯罪入刑的,被夫家近亲属侵犯(包括未遂)的,丈夫三年不回家的,没有能力养老婆的……
寒千宸那悍妻和离的理由就是用的这一条:她男人养不起她。
寒千宸看罢,顿足大骂:“无耻!无耻!寒某俸禄虽然不高,可是养家绰绰有余。
那悍妇,三不五时就把我寒家的钱拿去给你几个舅父家用,搞到咱家一盆如洗。
她还有脸说我寒某人养不起她?我找她去理论!”
“父亲不要去!”
寒光赶紧把寒千宸拦住,哭丧着脸道:“娘亲说了,她说,她说……父亲若还要脸面,就把和离书签了,大家好聚好散。父亲若是不签……”
寒千宸瞪眼道:“不签又怎样?”
寒光道:“娘说,父亲若是不签,她就天天回来闹,闹到寒家日日不得安宁。”
“她敢!”
寒光木然道:“娘说,她会带五个舅舅还有所有的表兄表弟一起来……”
寒千宸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两眼发直。
他那班亲戚是个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了,真要让那班无赖闹上门来,寒家真要永无宁日了。
王长生一听勃然大怒:“这等货色,你不签做什么?留着她过年吗?签!你不签,老子都看不起你!”
寒千宸被他一激,老友面前丢不起脸面,遂把桌子一拍,恨恨地道:“我签,取笔墨来。”
寒千宸刷刷刷地签完名字,画了押,把那张“和离书”丢给儿子,恨恨地道:“明日,你去官府报备吧。”
那时休妻或休夫,乃至妾室的纳聘和休弃,甚至另置房产安置而不和大妇同居一宅,都要上报官府,说明理由,由官府登记在案。
寒光满脸苦涩地捡起“和离书”,心中倒觉得轻松了几分。
有他那样的一个母亲,不仅父亲深受其苦,他这儿子也是痛苦不堪。
奈何父亲懦弱,在母亲面前敢怒而不敢言,他是儿子,连“敢怒”都不可以,又能如何?
现在,倒是觉得轻松了呢。
寒千宸签完了“和离书”,犹自气的呼呼直喘。
“嗯?”
寒千宸忽然觉得椅子有些硌的慌,低头看看,诧异地道:“椅垫呢?”
寒光涩然道:“今儿父亲和王伯父刚走,几个舅舅和表兄表弟就来了,拉了两辆大车,把家里能搬的都搬走了,就连父亲刚才画押的笔墨,都只留了儿子用的这一套。”
寒千宸大怒,拍案道:“混账!混账!她……”
“哗啦!”
桌子塌了,寒光阻止不及,这才道:“堂屋里的桌椅也都搬空了,这一套是坏了还没修的那套,儿子搬来暂用的。父亲轻着些,一不小心,椅子也要塌的。”
寒千宸醉眼一打量,这才发现,堂屋里的客桌客椅果然就只剩下现在正用的这一套了,刚才竟未发现。
寒千宸大怒而起:“把‘和离书’还我,不离了,老子要找她讨还家产去。”
“可拉倒吧你,拿走就拿走吧,只要能打发了这等无良的悍妇走了,比什么不强?”
王长生不高兴地道:“你又不是个没本事的,以后就跟着我一起干,保你富贵起来。
还有啊,你身边没人侍候了不是吗?明儿我就给你送两个小妾来。
嘿!全是十六七八溜光水滑的东瀛女子,不比你家那悍妇强?真是的!”
寒千宸一听,立马向儿子问道:“为父的被褥,你娘留下了几套?”
寒光涩然道:“只留下破烂薄衾一套。”
王长生翻个白眼儿道:“被褥是吗?老子送你三套。你说,还差什么,我都送你。”
说到这里,王长生又气又笑:“这他娘的算是个什么事儿,老子赠个妾,怎么跟嫁女儿一样了,还带陪送的!”
……
寒家发生的事,只是大变革下,影响到的诸多小人物的一个缩影。
福焉,祸焉,见仁见智吧。
朝堂上,三法司的争执依旧不断。
大理寺又找到一则成例,用来抨击都察院。
话说宋神宗年间,有一官员张仲宣,任金州知州。
此人贪污贿赂,徇私枉法,按照《皇宋刑统》当判死刑。
但法官援引之前宽宥其他官员的旧例,判他主刑为流刑,流放海南;附加刑是脸上刺字,另打三五记大板。
神宗皇帝觉得判的太轻,发付百官评判,结果大臣苏颂带头上书,反而认为判的太重了。
宋神宗弄巧成拙,实在抗不住百官的压力,只好退了一步,声言不打板子了。
结果百官认为,黥字也不合适,官员怎么可以和强盗蟊贼一样处置,这样显得朝廷太没体统了。
最后,此人被改判为“免仗黥,流海外”。
但是按照《宋刑统》:“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这个张仲宣贪污的的钱又何止15匹?如果是在太祖朝、太宗朝,甚至是真宗朝,都是必死无疑。
可是,到了宋神宗时候,就已经是“命官犯赃抵死者,例不加刑”,且“永为定制”了。
为什么官员们认为判重了呢?因为宋仁宗时候……
嗯,又是仁宗。
当时有个宣徽南院使,名叫郭承祐。此人不仅“坐盗金银什物”,而且随意决配士兵和百姓,害死了多条人命。
除此之外,他还有诸如“且擅留粮纲,批宣头,不发戍还兵”、“借用翰林器,出入拥旗枪”等罪。
也就是说这个人贪赃、公器私用、僭越,手上有多条人命。
当时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包拯,包拯磨刀霍霍的就等杀人了,结果案子闹上朝廷,由皇帝裁决。
仁宗皇帝判了个“罢宣徽南院使,许州都总管,徙节保静军、知许州”,也就是说,最终只是给此人贬了官,到小一些的州——许州当知州去了。
跟此人的处置一比,张仲宣这个大贪官当然判重了,他喊冤似乎都合情合理。
临安小报把大理诗这番辩论一字不落地刊载了出来,顿时朝野大哗。
因为这段时间里,临安的勾栏瓦子通过评书、杂剧和歌曲,已经不停地告诉老百姓,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祖制!
太祖时候不是这样,太宗时候不是这样,真宗时候也不是这样。
这哪是什么祖宗规矩?
临安小报面对的主要群体,比勾栏瓦子里看戏听书的主要群体层次还要更高一些。
但是临安小报上的很多事情,他们也没听说过,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
于是,临安百姓愤怒了,国子监生和太学生们愤怒了。
二月二,火被点燃了。
大批太学生忽然聚集起来,涌出了太学。
匆忙追出来的太学学官们,诧异地站在太学门口,看着汹汹而去的学子们。
武学沸腾了,武学的举子们内着箭袖短打,外罩长衫儒袍,也纷纷冲上街头,迅速与太学生们汇合起来。
然后,他们就一起赶到了国子监,冲进了孔庙。
从唐太宗李世民时开始,朝廷就单立孔子庙于国子监之内了。
太学、武学的学生,和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国子监生一起冲进孔子庙,将孔子,以及这个时代被配享孔庙的十哲:颜子、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子路、子游、子夏,共十一尊雕像,全都抬了出来。
国子监的学官们匆匆赶来,大声呵斥阻止,可他们还没喊两声,就被一群武举冲上去捂住嘴巴,钳住胳膊,给押在了一边。
随后,十一具雕像被临安三大最高学府的学子们抬着,高呼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口号冲上了街头。
很快,就有大批民众响应起来,跟在了他们后面。
樊江今天就没去当值,一早他就换好儒袍,等在了国子监外,尾随着队伍而行。
当队伍走上御街时,樊举人一撩袍裾,就冲进了上书言事的学子队伍。
他举起钵大的拳头,用那浓郁的关中腔,大声疾呼起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一支洪流,浩浩荡荡地向大宋皇宫的丽正门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