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凝清殿。
晋王赵璩坐在上首,右手边依次坐着沈该、杨存中,对面则是藤原姬香,和高丽人王寿、女真人弗昂枯。
中官匆匆上殿,向赵璩欠身道:“大王,临安府乔贞、刘以观带到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皇城司提举木恩、副提举韩荐松也来了。
另外……,永宁长公主殿下带着杨家女眷也在殿外。”
赵璩还不知道皇城司找到了临安府捕快参与刺杀杨沅的证据,想了一想,便道:
“请王妃先接长公主去敬亭轩小坐。木恩和韩荐松……”
赵璩沉吟了一下,对沈该道:“依本王看,就让他们也进来听听吧。
如果不是咱们太过于保密,也不会搞出这般误会来,皇城司还是信得过的。”
不过,这句话说完,他就想到了寇黑衣。
寇黑衣虽然是在枢密院暴露的,可他最初却是在皇城司,而且做到了都头的位置。
赵璩又补充道:“木恩与韩荐松,皆为忠耿之臣,可以相信。”
沈该欠身道:“监国说的是。”
赵璩便摆摆手,那中官会意,忙退出凝清殿,先使人去后院禀报王妃,引宋鹿溪一行人去敬亭轩。
乔贞、刘以观、木恩、韩荐松依次进殿,一见晋王赵璩、首相沈该、枢密使杨存中俱都在坐,对面还坐了三个人,看服饰特征,分明是日本、高丽和女真人氏。
乔贞等人虽然奇怪为什么在这儿出现了这些人,也不清楚为何晋王、首相和枢密使俱都在座,但还是先行上前见了礼。
赵璩摆摆手道:“都坐吧,本王召你们来,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说与你们知道。”
赵璩看向乔贞道:“乔贞,本王刚刚得到大理寺呈报,临安府追查假会子案,之所以查索到杨沅头上,是因为龙山王市户府上,搜罗出数万贯假会子。
而王家辩称这些假会子,是从假会子处兑换而来。
可临安府追查龙山假会子处,假会子处已提前得到警讯逃之夭夭。
临安府掉过头来再查王市户家,发现有大宗神秘交易,来历不明、去处不详。
因而认为所谓假会子处,本就是王市户玩的障眼法儿,真正制造散布假会子的,就是王家。
而王家这些神秘大宗交易,实则属于杨沅,王市户只是被杨沅推到前面代为操持者。
因之,追查到了杨沅头上,可是如此?”
藤香听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忍不住看向赵璩,蛾眉微微一挑。
常听人说这位王爷生性风流、行事荒唐,这说话不是挺有条理吗?
乔贞欠了欠屁股,对赵璩拱手道:“监国,临安刑狱诉讼司法事,概由通判刘以观负责。
循例,通判东厅审结此案后,方将一应证供、判决,呈报下官审核。
下官审核,若遇翻供或不当,便驳回再审,补充证据。
若审核无异议,方做签署,呈报大理寺。
此案今日本是会审之期,案件尚未终结,所以下官这里尚不知详情。”
乔贞看了刘以观一眼,刘以观忙拱手道:“监国,下官问案,一向谨慎。
此案起由,确如大王所说。但,仅凭此,自然无法证明杨沅与假会子案确有关系。
下官有所疑惑后,又将假会子案涉及的杨雷峯、徐洪诚、何七七等一应人犯复审了一遍,拿到了一些证据。
今日下官正要就这些证据,与大理寺、皇城司会审杨沅。只是……
杨沅突然被人劫走,所以,杨沅如今只是重大嫌犯,下官尚未谳定其罪。不过……”
刘以观话风一转,又道:“即便杨沅与假会子案无关,籍用权柄,贩卖私货,逃避税赋,金额巨大,此人也是罪大恶极。”
赵璩点了点头,无奈地道:“关于王市户账簿中涉及的神秘大宗财货出入,实与假会子案无关,也与贩私逃税无关,你们不必再查了。”
乔贞、刘以观和木恩、韩荐松尽皆一惊,诧异地看向赵璩。
沈该掩口轻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此事,实乃朝廷最高机密。
官家将其委于监国、本相和杨枢使,其他人概不知情。今日说与你们知道,切记守口如瓶。”
说罢,沈该就把对面坐着的日本、高丽、女真三位客人介绍了一遍,说道:“这是我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因为不便让金国判断出我大宋明确立场,故而此事只能秘密进行。杨沅,就是负责调度此事的人。”
杨存中淡淡地道:“至于相应的税赋,所有交易,并无偷逃。
我枢密院派遣于渡口的监渡官和巡检官,对每一笔财货都有详细记录,相应税赋皆解送‘封桩库’了。”
“封桩库”是大宋皇帝的内库,赵匡胤时建立,最初的财富来源是消灭其他国家搜抄来的对方皇室的财富。
建立它的目的是打算攒钱向契丹人赎回后晋皇帝石敬塘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
如果契丹人不肯放手,就用这钱充作军费,武力夺取燕云十六州。
其实纵然没有这个理由,历朝皇帝也是设有内库的。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长安仓促募兵平叛,就是动用内库的钱招兵买马。
但赵光义一败再败之后,北伐契丹这件事就不复有人提起了。
此后,这“封桩库”就成了皇帝日常支用和百官的提款机。
举凡朝廷用兵、水旱灾祸、庆赐赏赍,诸衙门有了亏空,都向内库要钱。
起初还说是向内廷借贷,等朝廷收取的赋税有了富余就还,但也只是说说。
到了仁宗时候,就连这个借字都不提了,毕竟仁宗好说话。
朝廷缺钱了该追讨的不追讨,哪浪费的不检讨,只管向内库伸手,所以到了仁宗朝时,“封桩库”的钱就给花没了。
赵瑗登基称帝后,又重建了“封桩库”,其动机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刘以观听了晋王、沈该和杨存中这番解说,只惊得冷汗涔涔。
他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哪怕假会子案不能成功扯上杨沅,也能置杨沅于死地。
只要杨沅是死罪,那么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他的整个办案过程就不会再有人去推敲。
一个偷逃巨额税赋而被判处死刑的人,试问谁还会去给他翻案?去计较他的罪名是多上一条还是少上一条?
可是,没想到这大宗不明来历的财货,居然是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这杨沅,好阴险!
他一直不说此事,就是为了引我入彀吧?
他要在三司会审的时候,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刘以观又痛又恨,他忽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如果杨沅活着出现在临安府公堂之上,他在公堂上当众亮出罗织的诸多“铁证”,杨沅就会“被迫”交代这些财货的真实来源、去向和用途,那这所谓“铁证”就会成为他构陷大臣的证据。
所以,他必须得让杨沅暴毙。
但是,他出手了,却失败了。
他不但失败了,还因为冒名其妙的跳出来的多方势力搅混水,搞得他安排的人连善后都没做好,被皇城司抓到了证据。
这真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我……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跳出来?
还不是为了向汤执政献投名状,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跳过龙门,进入三法司,进入一条新的赛道?
汤相啊,我太想进步(部)了。
结果却是……
一时间,刘以观的面庞忍不住地扭曲起来,他满腔的懊悔与愤怒,却不知道该向何人发泄。
乔贞捻着胡须,喃喃自语道……
“搜呆斯噶!”
他一句“原来如此”还没说出口,对面坐着的那个日本女人已经一脸惊讶地叫了出来,还掩着口,惊讶地张大眼睛。
嗯,她多少是有点故意的。
赵璩道:“杨沅被不明来历的人劫走,此案要继续追查。
假会子案,还是要着落在那些开办假会子处的人身上,你们临安府也要继续查。
龙山王市户一家人,以及三元珠宝坊的所有被捕者,需立即全部释放。
否则一旦影响了军需的输运,将可能影响北方战局,破坏我大宋国策,也破坏了我大宋与新金的关系。”
乔贞看了刘以观一眼,起身施礼道:“下官回去就办。”
刘以观仍旧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知道,不管如何,他是完了。
不管是他迫不及待地交到大理寺滕寺正和皇城司吴一尘手中的卷宗,还是他留在渡子桥头的暗杀杨沅的人证物证,都将成为他无法辩驳的罪证。
木恩与韩荐松对视了一眼,韩荐松向木恩客气地肃了肃手。
两人心中都明白,韩荐松去皇城司,就是为了接木恩的班。
不过,两人之间倒也没有私人矛盾,而且木恩只是调离这个对皇帝来说太私人的岗位而已,既不是失宠,也不是贬官。
现在木恩还是皇城司的正印官,韩荐松只要尽好一个佐贰官的本份就好,倒也不必抢人家的风头。
木恩便站起身来,对晋王拱手道:“对新金的军援既然如此重要,乔府尹应该带领这三位客人马上回去,当堂释放负责提供军需的相应人员,以免贻误了军机大事。”
乔贞一听,身子向前一窜,非常丝滑地站到了木恩身边。
他一个长揖到地,整个动作行动流水。
那模样,就像一个名角儿,哪怕再急再快的动作,由他施展开来,都是清清楚楚、极尽优雅,让人看不出一丝急促的感觉来。
“木提举提醒的是,下官这就回临安府,下官会亲自负责,协助办理相关事宜,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监国大王、沈相公、杨相公,下官会巧妙安排,此事的真相,绝不会从下官这里散布出去。”
杨存中诧异地看了乔贞一眼,又看了刘以观一眼,这个刘通判如此木讷吗?该他应承表态的时候,怎么都是乔贞在出头?
乔贞说罢,便对着姬香、王寿和弗昂枯满面堆笑地肃手道:“三位,请。”
待这几个人向晋王等人拱手告辞退出凝清殿,赵璩也发现不对劲儿了。
因为……那个刘通判还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赵璩皱了皱眉,看了木恩一眼。
木恩自然不会当着三个外邦人说出大宋的丑事,直到姬香他们跟着乔贞离开,木恩才把他在渡子桥头勘验现场时的发现,对赵璩做了禀报。
赵璩听罢,倏然变色,凌厉的目光立即看向刘以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