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机速房抓到了“假会子案”中最关键的一群人——开设假会子处的那群金国秘谍。
这件事不仅让临安府感觉脸上无光,也让皇城司感觉脸上无光。
临安府查了那么久,结果就只罗列出了一堆直指杨沅是幕后真凶的“铁证”。
“假会子处”的开办者,作为此案最关键的一群人,他们只有过一次抓捕的机会,结果还被这些人提前逃走了。
而皇城司在接手此案时,正值渡子桥劫囚风波之时,满城的禁军巡弋,他们也没能趁此机会抓出这群人来。
最后,却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了。
而且,找到杨沅下落,把杨沅从雷峯塔地宫救出来的也是枢密院机速房,这就让皇城司上下很难堪了。
可是,再难堪,这些犯人总是要去讨要过来的,难不成还等着人家主动送上门?
多大的脸!
“韩副使,你继续追查涉案人物及其相关线索,本提举去枢密院走一趟吧。”
木恩善解人意地主动提了出来。
他都快要从皇城司退下来的人了,不如和韩副使结个善缘。
韩荐松还要在这个职位上干下去的,很大概率要接他的班儿。
这么丢人的事儿,就不必让韩荐松抛头露面了。
枢密院这边,杨存中春风满面地接待了木恩。
杨存中和一直排挤、打压机速房的秦熺不同。
秦熺因为机速房不受他的控制,作为异己,必然要打压的。
杨存中却无所谓机速房是否有绕过他直达天听的权力,在他看来,机速房的荣光就是他枢密院的荣光。
所以,他一面为刘商秋、袁成举、郭绪之等人请功,一面亲自接见木恩,很爽快地把一群金国间谍交了出去。
皇城司被这些金人搞的好没面子,把他们接回皇城司之后,自然是立即开始了拷问。
负责审讯他们的是下三指挥所的吴一尘。
由于他之前参与了该案的审讯,所以顺理成章地负责了此案。
审?且等等,先用上一遍酷刑再说。
吴一尘一向觉得,他皇城司虽然没有皮剥皮那么高超的剥皮技术,但是拷问犯人的本领,可比皮剥所更专业。
他皇城司,不弱于人。
……
时隔多日,杨沅带着小厮刘大壮,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仪门之外,左佥都御史王晨坤领头,其后是以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为首的一百多名监察御史。
他们尽皆冠戴整齐,肃立于仪门之外。
他们像迎接一位凯旋的大将军似的,把右佥都御史杨沅迎进了都察院。
都御史朱倬、左副都御史肖鸿基,右副都御史谈琦三位大佬,都在朱倬的签押房里等着,待杨沅唱名而入,便请他上座,又对他各自慰勉了一番。
一番客套之后,杨沅回到自己的签押房,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三位监察御史早已单独等在这里。
时至今日,他们身上已经明明白白地打上了杨沅的烙印,无需藏着掖着了。
“佥宪,您蒙冤入狱之后,总宪大怒,立即调取了所有悬而未决的卷宗,我都察院所有御史人手负责一桩案子,这是正在调查当中的所有案件。”
萧毅然把他整理出来的疑案在办表放到了杨沅的公案上。
卢承泽笑道:“刘以观编排佥宪的诸般罪名被推翻之后,监国大怒,已着令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刘以观如今就拘在我都察院,佥宪要不要提审他?”
前几日刘以观还是堂上主审,杨沅是阶下疑犯,现在二人的身份已经颠倒了过来。
杨沅道:“刘以观一案,我司现由何人负责调查?”
于泽平道:“现由王佥宪负责此案。”
杨沅听了便摆手道:“那我们就不要干涉了,王佥宪心思缜密,办案严谨。何况以我和刘以观的关系,也不方便插手。”
他喝了一口茶道:“我都察院自成立以后,倒也做成过几桩大案,此番总宪发雷霆之怒,更是全面开花,这是好事,能叫人乱了阵脚,看不清我们的指向。不过……”
杨沅看了眼这三位亲信:“你们应该明白,所谓假会子案,所谓刘以观的栽赃陷害,还有各官署衙门对我都察院的排斥和提防,都是为了什么。”
“要说我都察院权柄太重,督察百官惹人生厌,但我都察院还是要遵循纲常法纪的,我们调查的案子,也是要经由大理寺和刑部才能落实的,远比不上皇城司直属天子更遭人忌惮。
可是为何有人对我们的防范和排斥,犹在皇城司之上呢?”
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当然明白,都察院是在御史台的基础上改组出来的。
而抛开表面上那些可以宣之于口的理由,它的设立真正原因只有一个:
皇帝需要一口锋利的刀,为他斩断推行新政的过程中,麦芽糖一般粘住手脚,拉着丝地阻滞他的那股力量。
这是路线之争。
皇帝想往左走,但是觉得右边更加美好的那些人,却拖住了他的车轮,硬要把他拗到右边去。
同时,这也是权力之争。
自古帝王,未尝有像宋朝天子一般受到的约束之重。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早是汉朝时就提出来的,但也只是表现了一种对于士大夫器重的态度。
它真正被人捧到台面上来,是宋真宗时。真正得以贯彻,是宋仁宗时。到了宋神宗时,才成为上下一体尊从的制度。
但,士大夫眼中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是万千黎庶的天下吗?
宋神宗时,王安石眼见弊端重重,意图变法,遭到诸多保守派大臣反对。
时任宰相文彦博就对神宗皇帝说,祖宗法制都在,没有必要改动,免得失去人心。
神宗反驳说:变法或会让一部分士大夫不满,但是对百姓们并没有不妥啊。
文彦博就直言不讳道:陛下,您是和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百姓共天下!
神宗回答说,也不是所有的士大夫都反对变法,还是有很多士大夫认为应当变法的。
这段对话,是堂堂皇皇的当众君臣奏对,毫无遮掩。
从这段对话就可以看出,神宗皇帝时,已经接受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准则。
从这位宰相的话里也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就是指的他们士大夫这个群体,就是他这个代表着士大夫群体的宰相,与天下百姓无关。
他说的动摇人心,只是指士大夫的心,与天下百姓无关。
变革对天下百姓是否有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大夫们满不满意。
有些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士大夫同皇帝争权,是为他们做代表,可人家士大夫根本没把他算个“人”。
本质上,它只是皇权与士大夫的权力博弈,更具象的表现,则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但是,赵瑗这位年轻的官家,显然对于如此之重的掣肘有些不耐烦了。
从律法上把对士大夫享有的特权废除掉,恢复“皇宋刑统”,恢复太祖制度,于维护士大夫利益的群体而言,就是一个危险的开始。
固然,现在所改变的只是对犯了罪的士大夫不再“法外施恩”。
可接下来呢?
大宋都察院建立的目的,就是要加强皇权,削弱相权,削弱士大夫的权力。
削除士大夫犯罪时高于法律的优容,只是第一步。
小心翼翼的缩减宰相任期,这是第二步。
接下来,都察院这口刀,显然要发挥更大的作用才行。
这一点,其实各方都很清楚。
所以,有人要搞杨沅,那么多朝臣真的都不知道罪证不实吗?
沈相公对于这样一桩闹的满城风雨的大事件,真的毫无耳闻吗?
他们只是故意装糊涂,寄望于有些人的反击,让能都察院知难而退,然后跟他们一起“和光同尘”。
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让皇帝知难而退,老老实实效仿仁宗以来的各代皇帝,好好跟他们共天下就行了,不要总想着标新立异。
但,他们没想到朱倬那么刚,这个“士林败类”居然敢全面开花,还以颜色。
他们也没想到,杨沅自蹈险地本就是有预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