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
阿曼厉声喊道,伸手去抽隐藏在衣袍下的弯刀。
“你快走!”子青顾不得腿上的剧痛,自背上弩中抽出一柄弩矢,用力掷出,正刺中阿曼所骑的马匹。
马匹臀部吃痛,扬蹄嘶鸣,拖着阿曼发足向前,硬是冲出一条路狂奔而去。
措雍得勒见阿曼逃出,大怒,抖鞭将骆驼皮肉甩开,挥鞭复卷,忽觉旁边有一物破空而来的风声,连忙侧头避让。只在转瞬之间,他左颊先是一凉,紧接着一股温热涌出,最后才察觉到左目传来的剧痛。
一片血红的迷雾掩盖住他的所有视野,使得他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尽是匈奴人惊慌的叫声。
李敢一箭得手,伤了措雍得勒,见匈奴人因措雍得勒的伤势而暂时陷入一团混乱之中,知道脱身的时机稍纵即逝,与子青交换了下眼神。
子青会意。
两人双弩齐射,接连射倒几人,冲出重围。疾驰出未多远,便遇见策马奔回的阿曼,三人会合。
“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阿曼急道。
由于疼痛,子青直抽冷气,话都说不利索,只摇了摇头,目光四下搜索,想找一处易守难攻的地势。她骑的是骆驼,阿曼的马又受了伤,匈奴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单凭脚力是决计没有胜算。
“拐过弯处,不远就是亭隧,快走!”李敢策马道,回首见阿曼不动弹,急道,“我把那家伙眼睛都射瞎了,就是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阿曼闻言一愣,抬眼看见因疼痛而紧咬住双唇的子青,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若自己不走,那么她会陪着他。
“走!”
他咬牙狠狠道。
三人往亭隧所在疾驰而去。
亭隧是汉廷在边塞防线上警戒设防之所,内中有供吏卒驻防的坞和作为烽台的堠。即使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李敢的决定也是经过考量的。这些匈奴人为数超过,相信应该是易装之后,分成几批入汉境,须得尽快告之隧吏,举苣为号。
终于在匈奴人追上之前,他们赶到了亭隧前,止步于示警柱前。亭隧内的隧吏在得知李敢身份之后,放下吊门,让他们入内。
吊门缓缓收起,道上烟尘滚滚,匈奴人已又追了上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城下。
因他们尚是汉服打扮,虽有李敢在前说破,但隧吏仍循例立于外坞城墙上高声闻讯。
此刻的措雍得勒被李敢伤了一眼,又气又怒,加上己方有五、六十人,自是不把这座小小亭隧放在眼中。对于隧吏的问话,他的回应便是怒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径直射向亭隧。
因伤了眼睛,措雍得勒射出的此箭毫无准头可言,并未伤着人,劲道却是大得惊人,羽箭直没入墙中。守隧的吏卒皆骇然,连忙分头举苣与上外坞城墙御敌。
此刻的内坞中,子青背靠着混着红柳枝夯土打实的墙,李敢用匕首割开覆在伤处的布料,再用手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揭开来,直至整个伤处完整地露出来……
里头的腿骨被鞭抽断,外面皮肉被倒刺割裂地絮絮落落血肉模糊,即便是知道应该先将断骨固定住,可李敢深吸几口气,犹豫再三,始终下不去手。
隔着坞墙,匈奴人进攻的呼喝声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中。
“他们是不是想要攻进来?”子青喘息着问道,她未想到措雍得勒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
一名隧吏自他们眼前飞奔而过,内坞的另一头是整齐码放着一摞摞积薪的烽堠。那隧吏迅速燃起一堆积薪,烈焰熊熊,火光摇曳。
按照军中条列,举烽火示警须得日且入时,即黄昏之后,方能举苣。此时尚是白日间,按理应该派人持赤白囊长竿快马飞奔示警,但眼下匈奴人已在关内,将亭隧围住,断然是冲不出去了。只得举一苣火,盼望另一处亭隧能够看到烽烟。
塞外风大,此烽烟乃燃草木所得,比不得狼烟,还未及半空,便已被风吹散。
阿曼不知自何处弄了两块木板来,一眼看见子青的伤口,瞳仁猛得痛缩,呆楞了一瞬,蹲下身朝李敢道:“我来吧,你在此间军阶最高,你去帮他们。”
李敢犹豫了下。
子青艰难地撑了撑身子,手指向西面半敞的兵库,道:“我好像看见里头有转射机,外坞墙上有方孔,应该原来就是镶这个的,你……”
“我知道。”不待她说完,李敢已经明白,“亭隧前头还有铁蒺藜,他们想攻进来,没那么容易,你莫着急。”
要子青稍安勿躁之后,李敢掏出衣袍内随身带着的创药交与阿曼,想说什么终是没什么,只拍了下阿曼肩膀,便匆匆登上坞墙,查看敌情。
阿曼半蹲下身子,没敢看子青,垂目低声道:“你忍着点疼。”
“嗯。”
他手法很快,轻柔地摸到腿骨,替她接好,然后再处理皮肉上,清洗伤口上药,最后包扎,且用木板将她的断腿牢牢固定住。
直到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他这才抬眼看向始终未吭一声的子青。后者满头冷汗,嘴唇也被咬出一排清晰的牙印,正努力地让自己呼吸均匀。
“疼么?”他问。
“还好,我还忍得住。”
子青努力扒着墙,想站起身子来,阿曼忙上前扶住她。
“青儿,你……”他将她半搂半扶着,额头抵住她的,低垂的睫毛下双目泪光浮动,低低道,“青儿,我会害死你的。”
“阿曼,”子青很是明白他的心境,“伤了条腿是不会死的,你莫再胡思乱想。对了,你去替我找一根能当拐杖用的棍子,好么?”头顶上的箭嗖嗖直飞,匈奴人攻势甚猛。
“你腿伤了最好莫乱动。”
“我得上坞墙,那些转射机他们大概不会用……”
阿曼暗叹口气,眼下大敌当前,料子青也坐不住,只得道:“好,我去替你找,你莫再乱动了。”
子青忙点头。此刻正好有两名隧吏自坞墙上飞奔下来,手忙脚乱地揭开墙角的一大方桐油布,将所覆着的投石机推出来。从桐油布上所积的重重沙土看来,已是许久未曾用过。便是墙角堆放的羊头石,也因为许久未用而覆着层层青葱碧绿的青苔。
隧吏们在坞墙上李敢的指挥下,将投石机推到位,迅速装羊头石,拉动扳手,羊头大小的石块越过坞墙,飞掷出去……这足以让人感到庆幸,至少投石机的机括装置虽有些笨涩,都还可用。
果然阿曼很快寻了一根长戟,塞到子青手中,又可当拐棍,关键时刻也可御敌,一举两得。子青驻着长戟,一拐一拐地上了坞墙,行至一半时,阿曼追了过来,手中是自驼鞍中拿来的□□。到了上头,这才发觉坞墙上都被匈奴人的箭压着不敢露头,隧吏们只靠着发射羊头石来抵挡匈奴人。
阿曼探头,将亭隧外的状况尽收入眼底,顺便射了一箭撂倒一名匈奴人。状况并不容人轻视,亭隧外沿着坞墙有一道深沟,沟中布满了铁蒺藜,也确是伤了几名匈奴人,但并不足以要他们的命;羊头石威力颇大,匈奴人不得不来回躲闪,但也只能阻拦一时,毕竟亭隧内所垒的羊头石有限。还有最糟的一点,亭隧的坞墙比不得城墙,高度还不到两丈,极易被匈奴人攻入。
而一旦成为近身战,整个亭隧,统共才四个隧吏驻守,再加上李敢他们一行人,加起来也不过才七个,更何况子青与自己还都有伤。
思考这些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他再抬眼,便看见子青不知自何处顺手拿了一柄弓,松开长戟,挽弓搭箭,快捷无比地瞄准亭隧外,接连射出两箭。
“小心!”阿曼将子青拉下,正有一箭险险自她耳边擦过,“措雍得勒这些手下的箭术都不弱。”
“我知道。”
子青拄弓往前头挪了几步,换个地方,接着又射了一箭。
坞墙另一头,李敢正把勉强还能用的两个转射机往方孔上装,装好之后便教隧吏如何将□□抵在转射机上,又如何转动圆轴来调整角度。大多数转射机因为被长期废弃,上面的木头已经朽坏,尚能用的已然不多。
有了转射机,隧吏胆气大增,接连用□□以不同角度射出好几箭,射伤射倒好几人,只听得亭隧外匈奴人怒骂连连。
子青拖着伤腿,驻着弓,半蹲在坞墙下大口大口喘着气。由于腿上的伤势,平常轻松便可做的事情,在此时变得异常吃力。匈奴人只有五、六十人而已,她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墨家的先辈们曾经抵御过数万人马,今日她也一定守得住这座小小亭隧。
撂倒两个试图越过深坑的匈奴人后,阿曼挪到她身旁,看着她额头上大滴大滴地黄豆般的冷汗,不用问也知道她正被何种疼痛折磨着,与此同时,他的心遭受着更甚于她十倍的折磨,却无法言语。
见他眉头深锁,子青误以为他担心战况,正欲开口,却见李敢弯着身子朝他们奔过来,担忧地望了眼子青的腿。
“你怎么上来了?”李敢问道
“不碍事!”眼下绝不是谈论伤势的时候,子青喘口气道,“咱们运气好,这些匈奴人大概从未做过攻城前锋,毫无章法可言,要守住亭隧并不难。”她这话既是对李敢说,同时也是在宽慰阿曼。
瞧她神情,李敢忽有一恍神,仿佛又看见当年秦叔助爹爹驻守边塞时的情境。
“没错,就是匈奴人再多一点,咱们也守得住!”李敢朝她一笑,他咽下所有劝服她休息的话,转身离开。
亭隧内外,
箭石横飞。
诚如子青所说的,措雍得勒虽是伊稚斜身边的第一勇士,与汉军作战也颇为骁勇,但大多都是在草原大漠作战,几乎未攻打过城邑。
对于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土疙瘩,被伤眼剧痛弄得怒火中烧的他初时并未放在眼里,而当马匹一次又一次止步在布满铁蒺藜的深坑前,手下被羊头石砸中,被箭射中,死的死,伤的伤,他才有些醒悟了。
折损近半后,他下令停止了进攻。
这个土疙瘩里头是有些名堂。
“他们没走,就歇在□□射程之外的地方。”哨岗的隧吏不时大声回报着,“像是在商谈什么事。”
李敢正在清点亭隧内所剩的羊头石和箭矢;子青驻着长戟,在兵库房里寻找一切可用之物;阿曼则在试着修理转射机,将朽坏的木块换下来,重新换上新的,然后将它固定好。
“难道他们还会再来?”一名隧吏迟疑着问。在他看来,他们已是打了一场成功的守城战,以少御多,致使匈奴人折损过半,应该会吓得匈奴人不敢再来吧。
阿曼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一定会再来!”
“可……可他们就剩下二十几人了呀?”
“因为他是措雍得勒。”
阿曼很清楚哦措雍得勒的性情,他是一个极好面子且绝不白白受挫的人。如今,他无论如何不会甘心被这个小小亭隧所阻拦,而定是会想方设法来攻下亭隧,且再对内中的人极尽暴虐屠杀,方才能解他的心头之耻。
忽得又听见哨探的声音:“有两骑离开,往西北方驰去!”
此言一出,李敢、子青、阿曼皆是背脊僵住,手中的动作滞了一滞。措雍得勒的此举,正应了他们最坏的料想――匈奴人还有援兵!
援兵会有谁?他们不知道。
援兵会有多少人?他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