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妤每说一个字,阮云舒的脸就变得惨白一分。
她张口想辩,想说没有,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在阮妤这近乎逼问的语句下,她一个字都吐不出,她甚至觉得阮妤那双眼睛可以穿过皮肉看透她的内心,在阮妤这样的注视下,阮云舒终于忍不住一步步往后倒退,直到脊背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才停下。
“阮云舒,有舍才有得,别贪心得什么都想要握在自己手中,这世道从来不是围绕你来转的。”
阮妤袖手立于原处,看着她这样仓惶的脸,她的脸上却不曾显露其余情绪,就这么淡淡地垂着那双没有情绪的杏眼看着她,看着她小脸发白,六神无主。
“你很清楚,我从来就不欠你的。”她说。
倘若能够让她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爹娘身边。她不要锦衣玉食,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奴仆成堆,她只想要家人真正的疼爱。
阮妤有时候也会想,若是一开始就没有抱错的事,她会是怎么样的?她应该会跟着爹爹读书写字,会和阿娘一起做刺绣,还会跟着哥哥翻墙去偷别人家的枣子,上树掏鸟窝,下水捉小鱼,被人发现的时候就让哥哥背着她逃跑,满巷子都有她的笑声,日子过得平凡又有趣。
可这样的平凡有趣却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生活。
她的童年是琴棋书画,是学不完的规矩,是不敢迈错一步的小心翼翼,是明明不喜欢很多东西却只能逼着自己去喜欢的无奈,是终日惶惶不安,怕自己犯错怕自己不被人喜欢怕自己被人抛弃。
“阮妤。”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如玉的嗓音,那道熟悉的声音穿过所有的屏障和薄雾直击她的耳中。
她回头,看见霍青行如松芝一般的身影立在门前,男人长身玉立,此时正面露担忧地望着她,看着他脸上的担忧,她心中的那些难过、不平也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纵使开始不好,可结果是好的也就好。
阮妤笑着弯起柳眉,扬声和霍青行说道:“等下!”而后敛笑,重新回头看向神色依旧处于怔忡中的阮云舒,心平静气地同她说道:“阮云舒,你放心,我不会再回阮府,你可以安心当你的千金小姐。”
“我家里,你若想来,我也不会阻止。”
两家人的牵绊已经在了,她不愿爹娘伤心,不会去阻止阮云舒的到来,只是……思及那日阮云舒和徐氏说的话,她突然又沉下脸冷下嗓音,“我不管你当初说那样的话是想让阮家人疼惜你还是如何,可爹娘对你的好容不得你这般糟践,你要来可以,但日后再做出那样的事,让爹娘和哥哥伤心,我绝不会轻饶你。”
看着白衣少女神色变得更为苍白,与她对视时还不自觉瑟缩了下肩膀,埋下头。
阮妤淡淡抿唇,有些话既然开口了,就一道说了,她看着阮云舒继续说,“阮云舒,你记住,我从来就没想过和你为敌。”
“可你若想,我也不介意。”
她跟阮云舒无论如何都做不朋友,为了爹娘和兄长,她能容忍阮云舒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做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但也只有如此了。
若是阮云舒想得开,好好当她的千金小姐也就罢,倘若她真是贪心得什么都想要,前世,她能让她名声扫地,如今照样可以。
她言尽于此,未再往下说,重新理下自己的衣摆,未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霍青行就在门外等着她,见她出来,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东西,垂眸问她,“没事吧?”脸上担忧依旧。
“我能有什么事?”
阮妤笑道,“走吧,回去了。”
霍青行未从她脸上察觉到异样,这才颌首,跟着她一道上马车。
……
他们走后。
刚刚被阮云舒吩咐留在后头的莺儿哒哒哒朝阮云舒跑去,她刚才离得远没听见两人在说什么,但隐约也能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这会走到阮云舒跟前,果然瞧见她苍白的小脸,忙握住她的胳膊担忧询问,“小姐,你没事吧?”
阮云舒却没有说话,她只是白着小脸看着阮妤离开的身影。
她知道阮妤说得是对的,她不欠她的,她打听过阮妤早些年的事,知晓她在府里过得并不快活,那个时候她就在想,若是从小待在家里的是她,她能不能承受得起母亲的冷淡和父亲的漠视?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比起阮妤的童年,她要过得幸福很多。
爹娘疼她,哥哥宠她,家里一贯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她……
她应该知足的。
就像阮妤说的,当好她的千金小姐,好好维系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
可每次看到阮妤,她就是忍不住害怕,忍不住想和她比较,想比她做得更好,想让所有人都只看着她,不要去看阮妤……阮云舒整颗心就像是被人放在烈火上翻来覆去煎着。
贝齿咬着红唇,她的手紧紧握着莺儿的胳膊以此来站稳自己的身形,目送着那两辆马车离开,她垂下眼,终于开口,“……走吧。”
……
“人都走?”
高嘉月看到杏云进来,懒懒掀起眼帘看她一眼,一派雍容华贵的模样,手里却抓着一块臭豆腐慢悠悠地吃着,昨日才精心用凤仙花涂抹的指甲被油水浸染失去原本的模样,她却全不介意,津津有味吃着。
杏云看得无奈又好笑,替人奉一盏解腻的梅子茶,这才回道:“都走,走前那两位阮小姐还说了一程子话。”见坐着的少女看过来,她笑道,“知府家的那位阮姑娘走的时候小脸苍白,步子都踩不稳,看着像是被说教一番。”
“活该。”
高嘉月撇撇嘴,一边吃着臭豆腐一边继续说,“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小白花的模样,明明心里不喜欢还非要上赶着喊姐姐,要真想跟阮妤交好,怎么我这次明摆着要欺负人,她不和家里说?”
“只怕也是想看我消磨阮妤。”
想到这,又想起自己今天被阮妤那个该死的女人摆这么一道,满肚子的冷嘲热讽都吐不出,真是气死她!
杏云柔声道:“那阮姑娘如今也过得艰难,到底是外头养大的孩子,而且奴婢听说阮老夫人也快回来了,依照那位的性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看阮姑娘也是想和阮小姐趁早打好关系,没得日后在府里不好过。”
“阮妤不会回去的。”
“嗯?”
杏云微怔,“为何?”
虽说那位阮小姐如今管着酒楼,钱财是赚不少,但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总是不高的,哪有放着好好的官家千金不当,去行商的?
高嘉月慢条斯理拿着帕子擦着油腻的手指,闻言淡淡道:“不知。”
但她就是这样觉得。
而且她总觉得阮妤变许多,以前的阮妤虽然事事妥帖,但就是让她觉得很假,装模作样令人不喜,可今天的阮妤……虽然让她下不来台,但她竟意外地没那么生气。
看眼那盘臭豆腐,嘟囔一句,“还是得热着的时候才好吃。”
杏云笑道:“那回头您再让阮小姐给您做就是了。”
“对了——”想起一事,杏云又道,“刚刚派出去的丫鬟来报,说有个男人跟着阮小姐,两人还上同一辆马车。”
“什么?!”
高嘉月一怔,没一会眼睛蹭地亮起来,阮妤居然有其他男人?
……
被误以为有其他男人的阮妤正乘着马车往金香楼去,接过霍青行递过来的茶,阮妤喝一口后随口问道,“书买到了?”
“嗯。”虽然是借口,不过刚才在有问书局,他的确挑几本不错的书籍,知她一向喜欢书,回问,“你要看?”
阮妤摇头,“我这会看会头晕,不。”
话音刚落,就见男人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她一愣,“什么东西?”说着打开一看,发现竟是福满楼的酸果脯,她从前就喜欢这家的蜜饯,每次要出远门的时候都会买一大包,难受了就吃一块。
没想到霍青行会给她买这个。
她眉眼含笑,嗓音都跟着柔几分,“我从前和祖母去长安的时候就会让人去买这家的果脯,不过我记得这家要排很久才能买到,”她说完抬头看向霍青行,“你今天排多久?”
霍青行:“没多久。”
阮妤看他这副古板模样就撇撇嘴,往嘴里扔一块,等到那股子酸意在唇齿间蔓延开,她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余光瞥见小几上的食盒,她神色微动,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果脯,把食盒推到他那边。
“我给你做吃的,打开看看。”阮妤说完托着下巴看着她。
霍青行一怔,倒没想到阮妤居然还给他另做吃的,其实他已经吃过,这会也还饱,但他舍不得拒绝阮妤的好意,自是如她所愿打开食盒。
刚刚打开食盒就有一股子臭味冲了出来。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霍青行不由愣住。
阮妤每次和霍青行相处的时候,就喜欢打破他那张少年老成的面具,想看他稳重自持的脸上流露出别的表情,这会见他脸上微微错愕的表情,更是好心情地托着下巴,眨眼道:“怎么不吃,这可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本以为他会问句“这是什么”,谁想到霍青行只是错愕一瞬就什么都没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臭豆腐吃起来。
阮妤眼睁睁看着他吃一口才回神问道:“你问都不问就吃?你以前吃过吗?”
霍青行看她,“没。”
“那你不问一句?”阮妤好气又无奈,“你就不怕我故意逗你拿不能吃的东西给你吃?”
霍青行仍看着她,薄唇微启,语气肯定,“你不会。”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饱含着信任,不禁让阮妤看得一怔,心脏又无意识的砰砰跳两下,面对一堆为难她看她笑话都能如鱼得水的阮妤,此时看着这样的霍青行却变得有些口不能言,好一会才讷讷吐出两个字,“呆子。”
心里却是柔的。
像被人灌暖春水,五脏六腑都带暖意。
眉梢眼角也不禁含了笑,柔声和他说起来,“这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却香,我想着你应该没尝过就特地给你留一些。”说着又打开第二层食盒,里头放着几张饼,隐约可见是干菜肉馅,“不够吃的话,还有这个。”
她说着又用帕子包两张,递给外头的孙大。
要坐回来的时候,余光瞥见右侧的府邸,顿住。
“怎么?”霍青行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见她露出这般模样也跟着往外头看去,待瞧见那朱门大户外头挂着的门匾写着“阮府”二字便知晓她为何会如此了。
放下手中的筷子。
他看着人,温声说,“你若想进去,我们便在外头等你。”
阮妤听到他的声音倒是回过神,闻言笑下,“不。”刚和阮云舒说了那么一顿,这会过去,指不定她该怎么想,还是等祖母回来再说吧。
她笑着放下手中布帘,重新回到原处坐好,见盘子里的臭豆腐,他已经吃两块,便问,“好吃吗?”
“嗯。”
霍青行点头,“好吃。”
“你惯是不挑嘴,什么都觉得好吃。”阮妤撇撇嘴,早就看透他,她自己也挺喜欢吃臭豆腐,不过这会却不敢吃,怕太油腻回头更难受,又挑一块果脯含进嘴里,语气含糊地和人说,“我先睡一觉,到了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