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是睡不安稳的。
玉言所住的屋子,布置陈设与从前并无太大分别,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她躺在床上,默默地嘘着气,翻了几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
入秋的夜已有些清寒迫人,黯淡的星子,瘦弱的老树,看着都觉得凄凉。
她信步来到苏氏所居的应月堂,这里已经成为一所死人的院落。因为事出突然,尚未来得及装殓,苏氏的尸身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门口虽然派了两个丫鬟看守,她们大概也没怎么上心,一个个颠三倒四地打起盹来。玉言也懒得惊醒她们,轻悄悄地进去,径自来到苏氏床边。
油灯的光很暗,再加上这屋里死了人,更显得阴森,放在平时,玉言一定会害怕的。可是今天她不怕。床上躺着的,是她的亲人,甚至可以说是她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人,现在她连这个人也失去了。
她坐在床边,看着苏氏苍白的面色,轻声道:“娘,您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为什么不肯多等女儿一会儿?您知不知道,女儿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可惜如今已没机会了。她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什么都瞒着,虽然她本意也是为苏氏好,不愿她担负太多,可是如今,她真的希望有人可以分担一下她内心的苦闷和忧愁,她愿意自己重新做一个小女孩,可以依偎在娘亲的怀里,什么也不用怕,因为知道有人会保护她。
从今往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必须自己独力承担。玉言拭了一把泪,在心底默念道:娘,我一定要查明您真正的死因,倘若的确是为人所害,我绝不轻易放过她。
苏氏的手垂到床边,玉言轻轻拉起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贴在面颊上,一阵凉意使她内心更加清透冷彻。她将那只手掖回到被褥里,最后望了苏氏一眼,为她蒙上白巾,继而决然转身离去。
她一走出院子,就看到金珪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他终于开口。
“怎么,大哥也睡不着吗?还是说,特意为了白天的事来谴责我?”玉言话里终不免带上几分尖酸。
“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不希望你过于伤心,”金珪顿了顿,“当然,我承认,你那些话的确让我很不舒服,哪怕你再难过、再痛苦,也不该胡乱把气撒到我娘头上。”
金珪终究是她的大哥,而且一向对她不错,玉言平缓了声气,道:“大哥,我承认我那会的确冲动了些,但那也是事出有因,你母亲做过的那些事情,你是否全都知晓?你可知,她为了扳倒前头夫人,甚至不惜给你下毒?”她以为这一剂猛药下来,金珪不说恼羞成怒,至少会大吃一惊。
金珪却比她想象中要平静得多,他淡淡地道:“我知道,即便不知道,猜也能猜出大概,可是我不怪她。内宅之中波谲云诡,她也有她的不得已。但至少,我知道她不会真忍心伤害我,所以分量才控制得那样轻微,生怕我落下毛病。对我而言,她的确是个好母亲,说到其他,二妹,如母亲所说,你便真的清白无辜吗?”
她本以为金珪是个混沌的老实人,没想到他才是看得最清醒的那个。玉言语气一滞,勉强笑道:“你都已经知道,还问这些话做什么呢?可是我娘……”她话锋陡然一转,“她的死实在蹊跷,除了夫人,我实在想不出谁的嫌疑更大。”
“我不管你怎么想,可是有一句话我一定得告诉你,我娘她绝非你想象的那么坏,她也许会为了自保袖手旁观,甚而推波助澜,可是让她亲手害死两条人命,这个她决计做不到。今儿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了。”说罢这些,他便转身离去。
玉言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渐渐浮现出一丝迷惘,随即变为清醒的冷意。也许金珪说的有几分道理,梅氏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谨慎起见,的确不必做这些事。可是人心往往是会变的,权势地位往往会使人疯狂,谁能保证这个女人不会发疯呢?
金昀晖隔天便病倒了,憔悴委顿,竟至不能下床,才过了一夜,他仿佛已经老去十年。一切事宜便都交给梅氏全权处置,她倒肯用心,虽然玉言当面得罪过她,她却一点也不计较,仍是尽心尽力,将苏氏的丧仪操办得丰盛体贴,闻者无不称赞。
玉言不打算在这里久待下去,这儿已经成了一块伤心地,她不想天天黯然神伤。因此过了头七,她便吩咐文墨收拾行装,准备回温府去。众人拼命留她多住几天,她只是固执己见,旁人也不好再劝了。
临行前,梅氏特特地将她找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玉言,我知道你始终有疑我之意,可是我愿以性命起誓,你娘的死的确与我毫无关系,我也希望你能早日看开,不要被伤痛迷惑了心智,反而误了你今后的生活。”
倘若誓言真能上达天听,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昧着良心做事了。玉言浅浅一笑:“那日的事是我不对,不该二话不说就跟您发火,还请您不要计较。至于我娘……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不能多做什么,唯有寄托哀思罢了。”
梅氏不意她这么快就恢复平静,颇出意外,她局促地笑了笑:“你能这样想,那再好不过了。”
玉言告辞而去,唯在出去的一刹那,悄悄捺下嘴角的一抹讥讽:她是绝不肯就此罢休的。梅氏是否清白无辜,要等她查清之后再说。但是现在,她已经定下了她的罪。
车轿辚辚朝温府驶去,玉言这些日子心神不定,晚上总没睡好,反而在马车这种颠簸的情况下,她渐渐放松下来,昏昏睡去。
她是在文墨焦急的呼喊中清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