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裴枢身子向外一倾,但是却没完全掉出,轮盘转太快,有一枚飞刀失手,他的右脚还被锁在轮盘上。
此时已经快要转到一圈,景横波来得及给他补一刀,救他出来,但孟破天就绝对来不及了。
孟破天早已闭上眼睛,在心里唱小曲儿了。
她决定要痛快无怨地死,下辈子才能继续做个快乐的人。
裴枢身子一斜,没能掉下,他一睁眼,一咬牙,忽然一拳打破头顶木板,抓着破木板手臂向上一塞。
景横波霍然瞪大眼睛。
他竟用手臂去挡上头轮盘!
那轮盘虽是圆轮,但也打磨光滑,比刀还锋利,而且因为旋转飞快,离心力非常大,刚才她的飞刀射上去,都一下甩飞!
他肉体之躯,硬撼轮盘,会残废的!
屋顶上锦衣人也微微露出震撼之色——世上还有这么悍勇的男子!
“嘎吱”一声瘆人的响,如同刨子刨上了木板,裴枢的手臂就是那片木板,几乎刹那,他的手臂就露出了白骨,一大蓬血肉唰一下被刨了出来,溅了孟破天一脸。
孟破天唰地睁眼,眼睛却被血肉糊住,她神情惊骇欲绝,惊呼:“裴枢!”
轮盘忽然一慢。
这慢得几乎肉眼难以感觉,与此同时裴枢一声大吼:“救她!”
他生生以血肉卡了轮盘一把,把正面的机会让给了孟破天。
此时他将转到背面,而孟破天已经到了景横波面前。
孟破天一瞬间泪流满面。
景横波努力睁大眼睛,此时她心中震撼焦灼却不敢哭,她怕眼泪落下来,模糊视线,影响判断,留下的遗憾就是终生。
此刻,她还能看见裴枢一角衣角,看见系住他的那根锁链,但转眼就要不见。
照这速度,她顶多能追上裴枢,把那最后一条链子打开。就这样把握都不大,因为位置问题,可能出现角度偏差。
而正面转过来的是孟破天,其实她此刻救孟破天,比救裴枢方便,裴枢已经到了背面。
马上轮盘就要掉下一个人。
她只来得及救一个。
都是生命。
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
“救她!”裴枢那声大吼似乎刺入了她脑海,她头痛欲裂。
没有时间。没有时间。
她闭上眼,手一撒。
五把飞刀激射。如电光劈裂天地。
四把迎向孟破天,还有一把冲向背面,但因为角度问题,救裴枢那把飞刀,和另外四把飞刀中的一把发生碰撞,微微一斜。
此刻裴枢已经完全转了过去,飞刀擦锁链而过。
飞刀不能转向。
“叮叮”急响,孟破天栽出,她在半空犹自扭头,却满脸是血无法睁眼,穆先生将她接住,向旁边一扔,就急急扑向轮盘。
景横波身影一闪也到了,护卫们已经收剑退开。
然而已经迟了。
“咔嚓”一声,裴枢脚底轮盘板打开,他带着最后一截长长锁链,掉下了井。
“裴枢!”
隐约一声闷响,似乎还有重物坠下和钢钉入肉的噗嗤之声,并没有人的惨呼。但就这声音,已经足够让人魂飞魄散。
景横波眼前一黑,一时间背上全是冷汗,想要扑过去,却完全挪不动脚步。
身影一闪,穆先生扑上轮盘,一阵猛轰,将这死亡轮盘底下轰碎,拍飞那犹自转动的底盘,赶紧探头向下看。
他一眼看见了井底支离破碎的尸体,钢钉的蓝光在尸体背上幽幽闪亮。
他立即把扑过来要看的景横波推开。
“怎样了……怎样了……”景横波颤声问。
如果裴枢真的……她不知道要怎样原谅自己。
穆先生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看不清楚……我下去看看……”
景横波希冀地看着他,急声道:“是的,下去看看吧,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底绝望——裴枢那脾气,如果真的没事,一定会在底下骂的……
穆先生下了井,景横波不敢去看,软软地靠着井壁,对面,紫蕊泪流满面,扶着瘫坐在地上的孟破天,那活力四射的女子,此刻一脸的血肉,连睫毛上都挂着碎肉屑,她也不擦,半睁着视线血红的眼,痴痴地盯着井看。
景横波只觉得心痛如刀绞,一咕噜爬起来,就想找锦衣人。
她已经很久没如此刻这般恨过一个人——这是个真正看透人心人性,懂得如何一出手,就伤人心肺的恶魔!
他这一手,比当她面杀了裴枢还让她难受!
然而她四面张望,屋顶上哪还有锦衣人的影子?连他那群护卫,都一起不见了。
他似乎已经满足于今日战果——三道题目玩得尽兴,被景横波折腾过,再狠狠回报了她,现在,功成身退。
……
穆先生下了井。
狭窄空间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心中不祥感觉越来越强烈。
井底钢钉上,趴着一具尸首,血流了一地。
穆先生一眼就看见那尸首,刮得将要露出白骨的左臂,他心中一凉。
犹自不死心,他小心地落到钢钉缝隙里,翻动那具尸首,井挺深,落下时的自重很重,所以尸首深深穿入尺许钢钉,他只得费劲将尸首拔出来,鲜血淅淅沥沥流了一身。
尸首面目也被钢钉穿过,模糊难辨,井下光线黑暗,穆先生没有带火折子,隐约瞧着似是裴枢,心更凉。
至于衣裳身高,都是裴枢模样。穆先生不可思议地怔了半晌,开始反手在井壁上摸。
他摸到一手的青苔,湿滑冰冷的井壁,完整的,一块块微微凸出的石块,没有异常。
他又试着推动石壁,王宫里有的井,是暗道出口,用于王族在危险时刻逃生,但因为是王族使用,所以机关不会太复杂,一般推一推就知道。
每块石头他都推过了,推不动,他又试了试一般的技巧,还是没有动静,这就是石壁。
其实以他的经验,这井底格局,很难有暗道,就算有暗道,因为位置局限,顶多只能做个小半人高的暗道,这种暗道谁能走?缩骨也办不到。
何况裴枢受伤,又被捆住,他从轮盘一落井,他们就冲了过来,这么短暂的时辰内,挣脱绳索都不可能,更不要提逃生。
穆先生用尽所有办法,最后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尸首就是裴枢。
他在黑暗中托住了额头,不胜烦恼地叹息。
裴枢是和景横波争吵,才一气之下潜入上元,想要独力救走紫蕊的。谁知道遇上锦衣人这个变态。
而景横波,曾有机会救他,却最终没救。虽说是被裴枢震撼,不得不尊重他的意志,也心存侥幸,觉得不致于死,但那一霎行为,真的导致了谁也没想到的惨烈后果。
这要景横波情何以堪?
她将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
好半晌穆先生才上去,下来得很快,上去得很慢。
还没到井口,景横波的脸已经探过来,急不可耐地问:“怎样?没事吧没事吧?”又看他身后,“他受了伤,你怎么不带上来?是不是不大好带,要不要人帮忙?”
穆先生一抬手,拦住了她的手,“横波。”他道。
只是短短一句。
她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答案,他心疼地看见,她的眸子唰一下黯淡如灯灭,眼看着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就要泼了满脸,他正想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中好好安慰,她却唰一下转过身去,压住井口,对那边抬眼看过来的两个女子笑道:“呵呵没事没事,受伤了,不轻,一时拖不出来,我和穆先生另想办法,孟破天,此地不可久留,麻烦你带着紫蕊出宫吧。我想现在我救出你们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这时候明晏安还在故意放水,不让侍卫出动,你们趁这机会出去最安全。去吧去吧,去吧。”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速度极快,不给自己失态的机会,也不给紫蕊孟破天反应的机会,赶鸭子一样过去,将她们赶起来,不由分说把紫蕊往孟破天手里一塞:“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报答我,不然你就是没江湖义气对不对?你给我把紫蕊送出上元,我知道你有办法。”
孟破天呆呆的,眼珠子没什么活气,但对“江湖义气”四个字还是有反应,也没了先前的明亮张扬,牵了紫蕊的手就向外走。紫蕊也不说话,生怕打扰了她和景横波,只回头看了景横波一眼,就和她走了。
景横波看她俩走了,果然宫内没传出什么动静,她猜的不错,明晏安还不知道这边锦衣人失败,还在约束着护卫,要等尘埃落定再来。
安静下来之后,她才靠着井壁滑了下来,支起膝盖,手撑住头,手指顶乱了一头发。
穆先生站在井边,看着她披泻的黑发,微微颤动的肩膊,心头一阵尖锐的刺痛。
刺痛的不是她此刻终于暴露的脆弱,而是她到此刻才暴露脆弱。
在知道噩耗之后,她这么放纵无羁的性子,竟然能立刻约束住情绪,将两个女子送走。
她甚至想到孟破天留下来可能会惹事,干脆以恩义相挟,让这个最重江湖义气的女子,不得不保护紫蕊先走。
她还考虑到此刻明晏安故意放水,走最安全。
情绪剧烈波动之下,仓促之间,能如此思路清晰,谋划周详,她确实已经成长。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在这样的心情下,做到这么多。
可唯因如此,觉得心痛。
她这样的人,成长到今天,到底付出了怎样的摧心代价?
她到底是长成了翅膀,还是在长久的艰苦磨折中,被折去了最初的鲜亮翅膀,另行练就了一双铁翅?
而更令他情何以堪的是,这折断她鲜亮初翅的人中,似乎他也算一个……
他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想要揽住她的肩。
她却又霍然起身,咬牙道:“不,我不信这个邪!裴枢那么邪性,老天都不敢收,怎么可能就这么……”转身就要下井。
穆先生哪里敢给她看那惨状,那可能就真支撑不住了,急忙要拦,却心情波动,也忘记了景横波的瞬移能力。
身影一闪,她从他臂间不见,只留一抹淡淡幽香。
他注视空空怀抱,惘然如失,似乎由这一刻擦身,预见更多无奈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