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八,大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所有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了行装,只消一声令下,我们便可起程。
在一番详谈之后,裴毅等人最终决定联兵退敌,由四家兵马中抽调出一批精锐部队,以大秦名将言盛为大将军,即日出发前往庆州、延州、上虞三城关卡鲁阳关,助三城守将阻止齐人从成州入侵大秦。而余下大队兵马则由裴、顾、宋、周四家共同统领,以我为尊,同时前往潜阳、藏山、柳州三城八百里开外的凤阳镇,以抵挡大齐的主要兵力进犯。
周氏与其他三家此番虽因齐人进犯而结盟,但骨子里的不和人人皆知,故而周氏此行单独出发,将在潜阳与大军会合,故我并未见到周绅。这样也好,若见了周绅,我又得逼迫自己隐忍。一想起周绅,我不自觉又想起了阿邵,连媛真在一旁催促我都不曾发觉,媛真拉高了声音,道:“郡主,再不快点儿,怕是要耽误行程。”
我这才回过神,大步走了出去。
凤阳地处西北,天气阴冷,媛真为我备下了狐裘等御寒的物件,与军中将士相比,我全然不似随军出征,更像郊游。邕州行馆外头,等候我的马车早已等在那儿,仆役将媛真为我备下的物件一一搬上马车时,站在一旁的宋世钊略带不屑地与裴毅说道:“女儿家就是麻烦,战场之上,腥风血雨,带上这些东西也不怕累赘!”
“自古以来,女儿家大多娇养,郡主娇贵,又畏寒,带上这些也无可厚非。”裴毅回头与宋世钊说笑。
宋世钊也不再说什么,大步跨向自己的坐骑。我上马车之时,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裴毅就是这样一个人,懂得如何踩低别人,让别人失去反抗的机会。媛真为我准备的那些贵重的东西在战场之上本就用不着,但却是费尽了心思,我行李之中的物件个个价值千金,如今娇滴滴的我,在那些将士眼中,什么都算不上。三人之中唯有顾渊一直没有说话,我从车帘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神色自若,并不见丝毫不屑与鄙夷。看来裴毅打压我的计谋不算成功,但也不算失败。
顾渊动作缓慢,似乎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面色平静温和,却让我压迫感平生。我放下车帘,看似轻薄却又厚实的帘子隔开了我的视线,外头的一切再无法入我的眼,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们这一行,人数极少,除了数百精兵侍卫外,再无他人。裴、顾、宋三家的兵马从一开始就不曾靠近邕州,而是驻扎在邕州城外的金水镇营地,马车开动时,我尚且不在状态,待回过神时,队伍已经出了邕州,急急匆匆地赶往金水镇与大队人马会合。
回神之时,媛真正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此我并不在意,忽想起一早就不曾见到人影的裴炎,遂问道:“裴炎呢?”
媛真道:“公子昨夜就赶往金水了,待抵达金水营寨,郡主就能看到他。”
我顿时明了。
裴炎连夜赶往金水以便调动裴家军,这么说来,顾西垣也该在那儿。裴顾两家都有年少有为的儿子可调领军队,那么宋家又是谁在调令兵马?我听闻宋世钊膝下子嗣单薄,不过一子一女,幼子自幼身体虚弱药石不断,而女儿又娇弱胆小,此二人断不可能前往战场。相较于裴、顾两家派出的裴炎和顾西垣,宋家在金水的统帅怕是要弱了三分。
“公子与宋大小姐已定下婚约,算得上宋家半子,郡主无须多虑。”媛真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像是在提醒我,却又像是在警告我。
我似笑非笑:“媛真,我并不喜欢多话的人。”
她顿时噤声,见她如此,我微微一笑。看,这就是当棋子的悲哀,她是安在我身边的棋子,若我舍弃了她,她就失去了价值。一枚失去价值的棋子,是生是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夜幕降临时,我们已在金水营地和大军会合,出乎意料的是,全军上下丝毫未在营地之中多做停留,就连夜上路。不单单是这一夜,此后数日,我们几乎都夜宿在郊外扎营。
大秦礼仪之邦,上元节对大秦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离开邕州的第八日恰逢上元节,受节日喜庆的影响,这一夜大军在野外就地扎营,没有像往常那样连夜赶路,但也仅仅是如此,丝毫感受不到节日的喜庆。
入夜之后,营地之中万籁寂静,营帐外的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隐约还能听到枯枝烧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偶有巡逻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外头走过,在帐上映出了漆黑的影子。我听着外头的那些声响,竟然没有丝毫睡意,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后,我起身,出了营帐。媛真与我住在一起,见我这般,亦跟着翻身坐起,一路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规规矩矩的,离我五步之遥,不再靠近。
夜空好似蒙上了一块黑布,看不见星星,周遭除了篝火的光亮之外,再无其他。像这样的节日,焰火却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此地方圆数百里毫无人烟,自然也不会有焰火。我在一块石头上抱膝坐下,看着漆黑的夜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忽然想起了燕京的焰火,还有那琳琅满目的精致花灯。
有人在我的身侧坐下,我连眼角都不曾撇向来人,就已知道他是谁。能让媛真毫无防备地容许他靠近,除了裴炎之外,再不做他想。
裴炎偏头问道:“在看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盯着我瞧了片刻,忽然拽起我,道:“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幸亏反应够快,才稳住了步伐,没让自己摔倒。我回头看了不远处的媛真一眼,她站在原地不曾跟上来,我心知裴炎不会伤害我,任由他拖着我朝暗处跑去。
跑出一段距离后,光线越来越暗,我皱眉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炎的话让我万分莫名,他又不肯说实话,我只得继续跟着他。
片刻后,裴炎终于停了下来,我没收住步伐,撞上了他的后背,鼻尖顿时酸疼,他忙回头摁着我的肩,关心地问道:“满儿,你没事吧?”
方才那一瞬间酸涩难忍的泪水已经退去,我揉了揉鼻尖,应声道:“没事。”
他见我这般说,松了口气,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吹亮了火折子,火折子熄灭后,原本漆黑的四周忽然多出了些许亮光。
我下意识退了两步,惊讶地盯着裴炎手中的东西——
是焰火棒。
跳跃的火光映红了裴炎的面容,他的笑容在那光晕之下炫目万分,我望着他怔然出神,好似回到了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