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我大婚的日子,宜祭祀、入宅,忌嫁娶。
按照忌讳,今日是不宜成婚的,可我知道自己等不到正月二十五——那所谓的吉日。
昭儿捧着一袭艳红嫁衣进屋时,外头本就阴霾的天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了毛毛雨,蒙蒙细雨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为这个本就寒冷的日子添了几分寒意。
嫁衣是从徐记成衣铺买回的,样式十分简单,不华美,亦不够精致,但那艳红的颜色却处处透着喜庆。它让我想起了母妃珍藏在箱底的那袭嫁衣,嫁衣上的花样是她在出嫁之前亲手绣的,华美、精致、艳丽。
那时候母妃总喜欢抚着我的发梢笑着与我说,待我及笄,她定会敦促我绣出一件更加出色的嫁衣,尔后开开心心地送我出嫁。在她的教导下,我的绣活并不逊色于绣坊的绣女,大叔死后,我靠刺绣为生,绣工做得一日比一日出众。
我亦做过嫁衣,在那甚至有些粗糙的红布之上绣上最美的花样,做成一件虽不华美却足够精致的嫁衣。
大叔死的那年,那身嫁衣换来了一副薄棺椁,那之后,我接过许许多多的绣活,独独不再做嫁衣。我的手抚过嫁衣上那凹凸不平的绣花样儿时,竟有些颤抖,心头万般滋味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昭儿见我坐着不动,敦促道:“满儿姐姐,快换上嫁衣吧,春婆婆就要过来为你开面了。”
我回神朝她和善地笑了笑,她宽了心,小心翼翼地解开嫁衣上的盘扣,热心地服侍我穿上,待帮我理顺了衣摆,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点头说道:“瞧着倒当真不错。”
铜镜映照着我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衬着那鲜红的嫁衣,看起来艳丽而又喜庆。我试着抿唇笑了一笑,镜子中的人儿亦跟着笑开,笑容虽朦胧不清,却让我的心情明媚了不少。春婆婆进屋时,见我已然换好嫁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到关门之时,她望着外头的阴雨天,笑意又淡了几分。
雨天让她觉得有些不吉利,却又不忍在这大喜的日子明说。其实她不说,我亦懂得她的忌讳之处。
她将门吱扭一声合上后,走上前来叮嘱我坐好。
昭儿第一次亲眼见到人家开面,搬了张椅子往我身旁一坐,兴致勃勃而又满怀期待地瞧着。
开面,亦称绞面、绞脸、开脸等,不同的地方习俗不同,叫法亦不同。我们大秦的女子每到婚嫁之时,都会一生开面一次,这是女子除了及笄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成人礼,意味着少女时代的终结,从此将成为有夫之妇,要做个贤妻良母。
在汴京,女子若是出嫁,便由家中女性长辈为其开面。而在邕州,则由父母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或者妯娌来完成这一习俗。
春婆婆本是请了隔壁的林夫人来当全福人,然邕州人十分重吉日,我与阿邵换了婚期后,她便不肯再来,最后只得由春婆婆来为我开面。她将两股细麻线拉成夹子状,中间用一只手拉着,两端分别系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依次在额、颊、唇、颌等汗毛稠密的部位反复绞夹。
细麻线用力绞夹之时,很疼,昭儿在一旁瞧着瞧着便捂上了双眼,我不能喊疼,只能咬牙忍着。
春婆婆见我不曾喊疼,收线之时甚为满意,随后又为我休整了眉和鬓角,盯着我的面容瞧了片刻后,满意地点头。
昭儿睁了眼,见我鬓角整齐,清楚分明的线条中带着一股柔媚,眉弯如月,唇额光洁白皙,撇嘴道:“我更喜欢之前的满儿姐姐。”
我与春婆婆早已习惯了她的“独特”,皆当她这话是赞美。
我望向镜子中的自己,与平日相比,当真平添了几分姿色,颇为好看。
我与阿邵的婚事并未宴请宾客,匆忙急切,一切都十分简单朴素。即便如此,春婆婆对每个细节都十分讲究,开面之后便要梳发,春婆婆年轻时有一双巧手,她手中的梳篦在我发间穿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神情肃穆而庄重。
梳发之后,昭儿挑了朵大红色的簪花戴在我的发髻之上,我伸手碰了碰那花,竟觉得它十分美。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春婆婆从怀中掏出一根白玉簪,簪入了我的鬓间,道:“这根玉簪,是我年轻时夫人赠我的,如今便送与你吧!”
“婆婆,这么贵重的东西……”那玉簪样式虽简单,却圆润光滑,陪了春婆婆这么多年却不见丝毫磕碰磨损,不难看出是她的心爱之物。
她道:“既是送你的,你收下便是。”
我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下。
春婆婆见我收了,细心地叮嘱了两句后离开了我的屋子。
此时离吉时还有很长一会儿,昭儿便留在屋内陪我,她满脸好奇地问道:“满儿姐姐,你紧张吗?”
我本有些紧张,她这般一问,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了,遂含糊地答道:“待你成亲时就知道了。”
“哦,其实我也想知道阿邵哥哥是否紧张。要不,我们偷偷去瞧瞧他?”昭儿随即又自顾自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成亲之前你们是不能见面的。”
我掩嘴笑了笑,换了话题,与她闲话打发起时间。
待我们二人从天下名川说到市井上那些杂书中的趣闻时,吉时终于到了。昭儿咋呼了一声,慌乱地为我遮上了大红盖头,我的视线瞬间被一片红色笼罩,透过盖头,隐隐约约看到昭儿的身影在晃动。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去了早已布置好的喜堂。
从房间到喜堂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每走一步,我的心都跳得很快,早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爬上了心头。盖头之下,我的双眼不知不觉含了泪。我想起父王、母妃、伯父、大叔,许许多多的人,我多想让他们亲眼看着我出嫁……
你们看到了吗?
我就要出嫁了,嫁给我心爱的人。
“门槛,小心。”
昭儿的好心提醒让我得知喜堂已到,忙将眼中那些泪悄悄地收了回去,却有泪珠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低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随即冰凉。
喜堂之内,春婆婆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她是这个家中唯一的长者,亦是阿邵最敬重的长辈,故而由她代替父母接受跪拜。
进门之时,昭儿高高兴兴地充当司仪,高喊道:“新娘来咯——”
阿邵快步上前来牵住了我的一只手,红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瞧到他脚下那双红色鞋子,颜色与我身上的嫁衣一样,喜庆异常。
他的手心微湿,都是冷汗。
他在紧张呢!
这个认知让我窃喜之余,尤为满足,我的心不自觉柔软了几分。虽是如此,不安感却依旧萦绕在我的心头。
他察觉到我的急促不安,附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别担心,有我呢!”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任由他与昭儿引领着我走向春婆婆。
喜堂之内,除了我们四人再无外人。
我与阿邵的婚礼并无外人观礼,昭儿一人分担了数个角色,不仅是喜娘,还是司仪,她声音洪亮有力地喊道:“一拜天地——”
我与阿邵朝着门外的方向拜了一拜,她又喊道:“二拜高堂——”
我与阿邵跪在春婆婆面前的蒲团之上,跪拜,磕头。
“夫妻交——”
昭儿正高喊第三拜时,唱词还未说完,便被人无情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