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时可谓路途惊险,回去时,有郝汉带着部分铁骑护送,一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在路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回到了邕州行馆。回到邕州行馆之后,裴炎又命人去请来了邕州最好的大夫为我重新诊治了一番,在大夫再三保证我身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后,脸色终于由阴霾转晴,露出了这么多天来难得的笑容。
媛真的死讯并未传开,我对外只说她在途中得了急症被送回了岩都,此后倒也无人再问起。至于伺候了我几日的碧玉,她是秦缨挑中的侍女,性子也不为我所喜欢,所以我没有强留她在身边伺候。
我如今的侍女名唤刀刀,是昭儿命人从岭南送过来的。刀刀和媛真一样会武,却不像媛真那样难以亲近,她总是笑脸迎人,圆脸,笑时尤为可爱。这些年的苦苦挣扎养成了我多疑的性子,刀刀的到来或许不单单只是昭儿为了保护我,但我仍旧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刀刀。比之媛真,刀刀更得我信任,如今我和昭儿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她不但不会害我,还会极力护着我。
盛夏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行馆内因有冰块镇暑,让我好受了些,此后连行馆的大门都不肯踏出一步,平日就在房内看些书,或者在傍晚天气凉快些时,和刀刀去校场向她学个花拳绣腿自娱自乐。
除了周氏一族内部有些不平静外,其他人马都没什么大的动静,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风平浪静,但该来的总会来,这样的平静终于在夏末的最后一天被打破。
邕州是个季节分明的地方,夏末的天气和盛夏之时不同,虽仍有些热,但那热气中又夹杂了一丝凉爽。这日的天色本就阴霾,到了午后,阴霾更甚,很快就下起了小雨。到了傍晚,这场小雨终于越来越大,雨声哗啦啦的,让人觉得莫名烦躁。
刀刀忽然闯进了我的院落,她的发梢早已被雨水浸透,垂落的发尖上犹挂着水珠,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就连平日那张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的面容。
我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只听刀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说道:“郡主,汴京传来消息,周家的内乱平息了。”
我拿着书的手陡然抖了一下,书应声摔落在地。将书捡起来后,我故作镇定地问道:“结果如何?”
“周邵输了。据探子送来的消息,说是失踪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总之,行踪不明。周家派出很多人去找他,但都像石沉大海……”
刀刀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在了我的心上,我手中的书再次跌落在地,但这一次我却无力再将它拾取。心口揪疼,让我险些喘不过气来。雨夹杂着风拍打着窗棂,呜呜咽咽,似是哭泣声,一直在我的耳畔徘徊不去。
我不敢去细想。若他……若他真的死了,我又该如何是好?
“刀刀,”我深呼吸一口气,“请郝统领即刻来见我。”
刀刀没有问什么,俯了俯身,便退了出去。不多时,郝汉便匆忙来到了我面前。他到来之时,我的情绪已平复了许多,但缩在长袖中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郝汉是个明白人,早在刀刀传唤他时已将我的心思猜中了四五分,又见我一直不说话,他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郡主,太过感情用事并非好事。”
我只觉得唇齿颤抖,一句话哽在喉间如何也说不出,末了终于苦笑了一声,道:“命人偷偷去找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郝汉张嘴欲语,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打探消息的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连昭儿那边也暗暗派了许多人出去找,却都没有阿邵的消息,他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不论他人如何寻找。夜里我一闭上眼便会梦到他,从梦中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如此反反复复过了一个月之久。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周家派出的人也没能找到他,说明他还活着——不论如何,活着便好。
入秋后,炎热渐渐退去,天气却时而阴沉,半点秋高气爽的意味都没有。
经过这三四个月的休整,各家人马在西北一役所伤的元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渐渐开始有了新动作。
九月初十那日,裴、顾、宋三家的当家人忽然齐聚邕州,原本平静的邕州行馆因为他们的到来,顿时变得嘈杂而又危机四伏。
宋家现有名义上是郝心当家做主,其实做主的人是昭儿,故而他们姐弟二人都来到了邕州。我已许久不曾见到昭儿,她的样貌与之前并无二样,却又让人觉得很是不同。变的是她的眼睛,从前这双眼执着而又柔和,而如今却变得锐利,变得刚强。每一场变故都能改变一个人,但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才体会得到。
昭儿见我在看她,朝我温和一笑,并未说话。她身侧的郝心见到我并不像从前那样随性,谦和有礼,低声唤道:“满儿姐姐,好久不见。”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从前消瘦了些的孩子,心酸不已,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让我想起了早前的自己,我们都一样,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出身和过去。我偏头看了郝汉一眼,见他别开眼不忍看郝心,心下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郝心的头发,道:“你长大了!”
这话无意间让昭儿红了眼眶,我心有戚戚,欲拉着她入座。
裴毅身后的一名将军见我和昭儿亲近,似有深意地一笑,道:“郡主跟宋大小姐倒是姐妹情深!”
“姐妹?这世上唯一能和昭仁郡主互称姐妹的,只有本宫一人。”
厅内众人闻声朝门口望去,只见秦缨款款而来,嘴角微勾,神色温柔却散发着冷意。她淡淡瞥了方才说话的人一眼,与生俱来的气势让那人不禁低下头。
裴毅见状,回头冷冷地瞪了那将军一眼,呵斥道:“不知所谓的东西,郡主和公主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快下去?”
秦缨上前不着痕迹地隔开了我与昭儿,不容置疑地拉着我坐到了高位之上。
此时的大厅外有重兵把守着,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我和秦缨分坐在高位,其余人分坐在堂下,有侍女匆匆忙忙上了茶又退开。秦缨不动声色地抢在我之前开了口,她似是不知今日众人齐聚此处的缘由,柔柔问道:“不知今日众位大人聚集于此,所谓何事?”
“公主殿下,乱臣贼子周氏扰乱朝纲,试图自立为王,我等身为大秦子民,断然容不下这等小人。今日聚集于此,是想请公主与郡主做主,共同商讨出兵伐周一事!”裴毅与顾渊相视一眼,看向我与秦缨时,方才平静的脸上已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本就擅长演戏,这番话说来神色俱佳。
其实早在他们动身进京时,郝汉已将他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我。此番他们来邕州的目的是想商议举兵讨伐周氏一事。周氏在西北一役中损兵折将,又经历了一场内乱,和宋家一样元气大伤,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恢复,此时举兵讨伐周氏无疑是明智之举。
打着“诛灭乱臣贼子”的名号去讨伐周氏,在我和秦缨这秦氏遗孤尚在的情况下,裴、顾两家无疑要将自己推入忠臣之列。如此一来,在诛灭周氏乱党之后,他们在天下人面前就必须以我和秦缨为尊,稍有不慎,便会和周家一样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号,和之前雄霸一方有天壤之别——这等举动对于目前的裴、顾两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的视线在裴毅和顾渊身上轻轻划过,疑惑更甚。
秦缨潸然泪下,呜咽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本宫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自手刃周绅那狗贼的人头,以告慰我父皇在天之灵!”
“殿下放心,我等定会竭尽全力诛杀周绅,为先帝陛下报仇雪恨!”顾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他望向我,问道:“不知郡主对此有何见解?”
我叹息一声,道:“西北战乱前,我就曾告诉过二位伯父,我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
“姐姐,你不想讨伐周氏为我们秦氏族人报仇雪恨吗?难道你忘了周绅是怎么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秦缨面色苍白,看着我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国仇家恨我又怎会忘记?”我似笑非笑地睨了秦缨一眼,淡淡说道,“讨伐周氏为大势所趋,然而我对行军作战确实一窍不通,何谈见解?倒不妨多听听顾伯父与裴伯父的看法,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顾渊和裴毅对视一眼,互相推托了一番,最后裴毅作为代表,说道:“周氏一族长期占据汴京及邻近数城,汴京城易守难攻,反观涂州——涂州离汴京最远,经济较之别处要弱上许多,并不受周氏重视,我与顾兄一致认为该从兵力最少最容易攻打的涂州入手。”
秦缨亦不擅长行军布阵,对裴毅的话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称是。
昭儿与郝心对这些也不是很懂,安静而不表态,几人之中唯有郝汉能与裴毅、顾渊讨论上几句。昭儿听他们说了片刻,忽出声打断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大厅之内顿时静了下来,在座之人纷纷看向昭儿。
昭儿看了我一眼,道:“家父去得突然,宋家如今由幼弟当家做主,奈何弟弟年纪小又缺乏经验,事事多仰赖于我,奈何我又是个弱女子……故而我姐弟二人再三商讨,决定从今往后誓死拥护皇室遗孤,重振我大秦雄威!此前我早已将宋家兵符交由昭仁郡主保管,此番出兵讨伐周氏一事,我宋家的兵马皆听从郡主调遣。此番从岭南到邕州一路舟车劳顿,幼弟已有些乏了,我姐弟二人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昭儿带着郝心扬长而去。
方才还满脸倦色在昭儿身侧打瞌睡的郝心忽回头朝我眨了眨眼,让我有些哭笑不得。在场之人都没想到昭儿会在这场合说出这番话,脸色各异,却又让人看不穿心思。我无意间扫了秦缨一眼,她正咬着唇瓣盯着昭儿姐弟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偏头看了我一眼,咬着唇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讨伐周氏一事既然已被这些人搬到了台面之上,那便是势在必行的。此番裴、顾等人的到来说得好听些是与我们商谈此事,说难听些便是告知我们此事,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为伐周一事做了定论,所以和谈很快就有了结果。
几番不温不火的商讨之后,终是决定在十日后正式出兵讨伐周氏。
顾渊代表众人说出这个决定之时,我身侧的秦缨瞬间红了眼眶,泪从她的脸上轻轻滑落,神情似喜又悲。我闭上眼,心头万分复杂,一时之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喜还是悲。落难之后的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讨伐周氏这等乱臣贼子为那些死去的亲人报仇的情形,为了这一日,我也曾日夜难寐,可当这一切真正要降临时,我却觉得有些胆怯,心酸难耐。
接连几日,裴毅顾渊等人都忙着商讨军机,秦缨也不知何故,一直将自己关在院子中闭门谢客,我落得清闲,索性也学起了秦缨。我搬了张椅子在院子中,看着湖里的夏荷。其实湖里的荷花已经凋零了,余下一两朵花骨朵儿虽还没死去,却已是半枯的残样。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盯着它们看了半日,直到昭儿上门拜访。
刀刀原本就是从宋家出来的,对于昭儿她毕恭毕敬,为昭儿搬了张椅子在我身侧后,十分殷勤地端茶倒水。命刀刀退下后,我慢悠悠地喝茶,也不去问昭儿此次上门所谓何事,而是静待她开口。
果然,昭儿将一杯茶喝完之后说道:“我要嫁给裴炎。”
我的手抖了抖,拿得有些不稳,看向面上丝毫不起波澜的昭儿,蹙眉问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