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初六, 康熙召文武大臣和诸皇子入宫,太子并未在场,被关押在宗人府的直郡王也未被传召。
“太子胤礽, 骄奢淫逸曾殴打平郡王、海善贝勒、普奇公,亦曾踢踹四阿哥晕厥落阶, 再至诸大臣、官员及军中之人无不遭其凌虐 1 生而克母今废太子”
康熙历数太子的罪状,痛心至极, 涕泗涟洏,宣布要废太子。
没有直郡王和即将被废的太子, 三贝勒携众皇子跪在最前面, 往后才是宗室王公及诸大臣。
到了这一刻, 三贝勒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皇阿玛总算是要废太子了。
这一刻,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兴奋,也没有对废太子这位兄长的怜惜,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长子和长女的模样。
他不知道太子是否知情,亦不敢问, 早在当年把索额图的罪状写在给皇阿玛的密折中时,他和八弟就都被封了口,索额图所犯下的累累罪状都不能外传, 也包括索额图是如何让他一双儿女染上痘症死去的。
那时, 索额图很快被处死, 太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一双儿女遇害之事,这几年除了福晋会在他面前提及外,他聪颖懂事的嫡长子和活泼可爱的嫡长女就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三贝勒用舌头顶住上颚,压制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但热泪却从眼睛里往外涌,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在御驾回京之前,四贝勒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在皇阿玛废太子的场合里,他应该是悲伤的,为皇阿玛悲伤,也为太子悲伤。
他回忆着废太子曾经待他的几分好,踢落台阶是真,漠视兄弟也是真,但太子也不是从一开始便如此,幼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也是被太子关心爱护过的,只是那段时光极为短暂。
想过了废太子待他的好,四贝勒又想皇阿玛,废太子是皇阿玛最喜欢也最看重的儿子,如今要废太子,皇阿玛心中不知该有多难过。
四贝勒满面悲伤,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侧头就见三哥脸上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砸,连带着可能还有鼻涕。
这三哥脸上的悲伤是连他看了都觉得真情实意的程度。
四贝勒往右是五贝勒和七贝勒,两人亦是满脸的沉重之色,但和前头的两位哥哥比起来,脸上就干净了些,并无泪水。
再往右,首排跪在最边上的八贝勒表情木然。
此情此景,总会让他忆起上辈子皇阿玛废太子时的情形,皇阿玛第一次废太子和第二次废太子表现就不一样,这辈子废太子和上辈子废太子表现也不一样。
上辈子废太子比这辈子要晚,那时候梁九功的事情没有被曝出来,皇阿玛刚刚没了一个小儿子,又发现太子窃视御帐,废太子的言辞远比这会儿要激烈,表现也比现在更沉痛。
皇阿玛如今只是涕泪交零,上辈子废太子的时候那可是当众啪啪抽自己嘴巴子,可见内心之悲恸。
上辈子一废太子时,太子爷本人也是在场的,背对着众人跪在地上。
帝王落泪的场面少见, 涕泪交零的场面那就更少见了,但如果见过了皇阿玛悲痛到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如今这样也只是小场面了。
见过大场面的八贝勒安之若素,甚至在心里琢磨起了皇阿玛不同表现的原因,都是一废太子,但上辈子的场面比这辈子壮观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梁九功被提前曝出来的原因。
太子爷帐殿夜警自然比不过收买御前总管,更让皇阿玛警惕。
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到皇阿玛复立太子的时间。
上辈子太子仅仅被废一个月,皇阿玛就已经开始为废太子开脱了,某种程度上也是为复立太子做准备,群臣举荐新太子不过是糊弄人和钓鱼的把戏,根本不作数。
八贝勒稍微往后压了压身体,减轻膝盖的负担,明明是斥责太子的罪状,明明是要废掉太子,但太子本人恐怕还在毓庆宫里舒服的躺着坐着,倒是他这个不相干的人跪在这里。
等皇阿玛痛哭完,下个环节就应该是群臣劝皇阿玛保重身体了。
如此流程,他已经经历过两遍了,如今再看,现在的还不比从前精彩,难免会让他觉得乏味无趣,还不如话本子里狐妖和书生的故事来得有趣。
八贝勒兴致缺缺,表情木然。
后一排是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大家都有参加丧事的经验,虽挤不出眼泪,但摆出一副沉痛模样还是不难的,用沉痛掩过心中的真实情绪。
九阿哥惊讶于皇阿玛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成这样,这得是多疼爱太子,才会让向来爱洁重脸面的皇阿玛连体面都不顾了。
而且皇阿玛数了太子那么多的罪状,竟也只是宣布废掉太子,大哥可都还关在宗人府里呢,皇阿玛既没有说让太子挪宫,也没有说把人关起来,只是简简单单把太子之位废了。
或许是皇阿玛太过悲痛了,还没顾上。
这儿子跟儿子就是不一样。
十阿哥偷偷挪了挪腿,跪太久了腿疼,皇阿玛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从前只听说女人是水做的,想不到皇阿玛的眼泪也能这么多。
太子被废,八哥也无心那个位置,皇阿玛预备选谁做储君与他们已经不相干了,不管是三哥,还是四哥,都差不多。
十二阿哥还有几分恍惚,皇阿玛居然真的废太子了,梁九功之事刚出的时候皇阿玛没废,去南边,不,是去德州转了一圈,回来就要废太子了
话说,从御驾回京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太子,难不成真中邪了。
十三阿哥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太子被废,他作为太子爷的臂膀,如今看是没有被牵扯进去。
废掉一个太子,总要再立一个新太子,在三哥和四哥之间,他还是更倾向于四哥。
四哥四嫂人品贵重,母妃去世后,四哥四嫂对他和两个妹妹多有照顾。
十四阿哥眉头紧皱,皇阿玛的年纪不轻了,为废太子如此痛心对身体不好,皇阿玛怎么能不好好保重身体呢。
如今所有人都觉得新太子不是三哥就是四哥,怎么就不翻一翻史书呢,皇帝高寿,继位者一般都会是幼子而非排行靠前的皇子。
外人心瞎眼盲也就算了,八哥怎么就不看看他呢,他做新太子,不比三哥和四哥好吗。
八哥自己不能争了,可也不能连心气也跟着一块没了吧,数年筹谋说扔就扔,一个不行,不还有另一个顶上吗。
偏九哥和十哥也是死心眼,压根没有自己的主意,只会听八哥的。
太子已废,康熙坐在龙椅上,听朝臣劝慰的同时,也不忘注意跪在前排的皇子。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三,面色悲痛的老四,像是死了亲戚的老五、老七、老九、老十、十二、十三和十四,还有个呆愣无神的老八。
儿子多了都是债,废太子如此,下面这些也是如此。
颇感心累的康熙站起身,打断朝臣的劝慰关心,让众人都退下,他自己也已经待不下去了。
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之前御前源源不断且越来越多的请求废太子的折子终于停下了。
废太子的圣旨已下,且已经诏告了天地祖宗,再不会有变更。
哪怕废太子如今依旧居于毓庆宫中,也几乎无人写折子提醒。
废都已经废了,废太子挪宫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万岁爷还在悲痛之中,这时候去捋胡须没必要。
催促太子挪宫的折子没有,为直郡王申冤求情的折子倒是渐渐多了起来,比这更多的是请求立新太子的折子。
但这些都和内务府无关,作为上任不久的内务府总管,八贝勒对内务府的改动并不大,多是萧规曹随,包括废太子那里也是一样的,从前是什么待遇,如今就还是什么待遇。
凌普虽然被免了官,但凌普提拔上来的人并未被完全清走,由这些人负责毓庆宫,待遇自然不会往下降。
八贝勒唯一插手的地方是直郡王府,大哥如今被关在宗人府里,既没有被审理,也没有被惩处。
太子虽然被废,但是势力人手犹在,有闲心污他的名声,未必没有闲心报复大哥。
直郡王府现在皆是妇孺,不额外关照,他还真担心有人会借机下手。
因为早先皇阿玛已经允诺过他了,所以八贝勒也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让人把几个侄女接来府上,顺便把在家中养病不能去宫里读书的弘昱也一并接了过来。
不比前头的大侄女,刚出生那会儿他还抱过,弘昱出生的时候,他和大哥已经疏远了,而且在那之后没两年就都搬出了阿哥所。
上辈子,先大嫂生下的四个侄女嫁去草原后都没活长,弘昱是先大嫂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是男丁,所以不必像姐姐们一样嫁去草原,但也没有活长。
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娶了妻,还没留下子嗣。
上辈子弘昱死后,他去查了脉案,弘昱是早产,身子骨较常人肯定是稍微差些,但因为养得精细,小时候和在宫中读书那些年也没怎么生过病,直至大哥被圈起来。
弘昱开始生病,陆陆续续一个多月才修养好,之后便一直随大哥圈禁在直郡王府,娶妻时是被圈着的,死时也是。
如今春暖花开,他让人在贝勒府的府里投了鱼,一半的鱼苗,一半的成鱼,他也懒得学别的菜式,光跟鱼干上了,除了熬鱼粥,就是烤鱼,好在所有人都很捧场。
弘昱在八贝勒府每日喝药,每日一顿八叔亲自熬的粥,身体渐渐康复,只是愁绪不减,反而越积越多。
他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相反他从五岁起就在宫中读书,到现在已经有六年了,也跟着上书房的先生们学过史书,他知道阿玛现在在宗人府里的处境一定很不好。
“八叔,我能不能去见见阿玛”弘昱单独找到八叔,“我可以不说话,远远的看一眼就行。”
阿玛现在被皇玛法关着,要和阿玛见面,一般情况下必须得皇玛法同意。
但是他知道,现在掌管宗人府的宗令是八婶的三舅舅,如果他只是远远的瞧上一眼,并不需要打开牢门,应该不用惊动皇玛法吧。
八叔已经帮他们许多了,他也不想让八叔为他去求皇玛法,但他又实在想见阿玛。
宗人府大牢那个地方,他第一次知道是因为索额图,太子爷的叔祖父,就是被关在那里面饿死的。
皇玛法是阿玛的阿玛,应该不会像对付索额图那样对付阿玛,但阿玛被关在宗人府大牢里,日子肯定也很不好过,他就想看上一眼。
所以,在犹豫了几日后,他到底是向八叔开了口。
八贝勒很享受如今的悠闲日子,每天去内务府点点卯,午膳回府里用,顺便就在府里头待着了。
看看话本子,把说书先生请到府里来说上几段,若不是眼下时局敏感,怕太惹眼,他早就把戏班子请来府里唱上几出了,或是直接去梨园。
以他在这个剧情世界的身份,只要不想着那个位置,只要不掺和夺嫡,要多舒服就能有多舒服。
尤其现在他不能生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
孩子想见阿玛这很正常,于他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又不是带朝臣去见大哥,弘昱还只是个在读书的孩子。
“现在去”八贝勒直接起身问道,趁着天还没黑,去一趟宗人府大牢也来得及。
弘昱愣了愣,紧跟着使劲点了点头。
带一个也是带,带四个也带的,弘昱的身份并不敏感,几个侄女的身份就更不敏感了。
“去问问姐姐们要不要一同去我让人去准备马车。”八贝勒略作犹豫,现在吩咐膳房肯定是来不及了,“咱们可以带些你阿玛喜欢的点心,这个就交给你们姐弟了,八叔不知道你们阿玛喜欢吃什么糕点。”
他只知道大哥无肉不欢。
弘昱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慌慌张张道“我知道阿玛喜欢吃什么,阿玛喜欢牛肉干,八叔等等,我这就去找姐姐们。”
说完,撒腿就跑。
八贝勒不慌不忙,除了让人备马车,还安排赵喜先去一趟安郡王府,把他要带几个孩子探望大哥的事告知现任宗令马尔浑。
虽说是隔着牢门见人,但除了宗令,宗人府其他官员应该都不好给他行这个方便。
马尔浑无事,因为八贝勒府和安郡王府早就绑在了一起,不说荣辱与共,但对外是共进退的,是绝对的自己人。
等八贝勒府的两辆马车抵达宗人府时,天色有些暗了。
马尔浑已经赶过来等着了,他有些惊讶八爷会如此行事,毕竟从前也没见八爷和直郡王来往密切,如今外面又大都流传是八爷告倒了直郡王,按理两边就算不是仇家,也轮不到八爷对直郡王施以援手。
但惊讶归惊讶,收到八爷的消息后,他还是立马就赶过来了。
“舅舅,安排人带几个孩子去见大哥吧,我就不去了。”八贝勒让人把马车上的酒搬下来,拿给一旁的小吏。
这声舅舅喊得马尔浑通体舒态,心里头都要乐开了花。
他对八爷的观感一直在变,本来是有些愧疚的,自家外甥女不能生养,连累八爷二十五六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是对八爷有几分意见的,而且意见很大,因为不能生的不是自家外甥女,不能生的人是八爷。
这话在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若是假的,以万岁爷的性子,早就该往八爷府上赐人澄清了,宫里头没动静能是什么原因。
八爷自己不能生,弄出个痴情的名声让明月背锅也就算了,他能理解。
但八爷自己不能生自己不清楚吗,注定不能继承那个位置的人,何必下这些没用的功夫,拉拢他们这些人做什么,他原来可是太子爷的人
太子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人,只要不出捅破天的差错,就能稳稳当当成为下一任皇帝,而且他和太子还是表兄弟,他的额娘可是太子的姨母,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