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谁啊?”大叔热心道,“叫啥名儿,我帮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儿了么,你这样等不得冻坏了啊!”
正说着,三楼的窗户猛地拉开,周恪森在阳台上说:“老刘,少管闲事儿。”
“原来找你的啊?”老刘道,“这你大侄子?咋不让人上楼呢?”
没过多久,周恪森从单元楼出来,拎着一只户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识琛一眼,二话没说开上车走了。
楚识琛赶紧叫了一辆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着周恪森出了市区。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态的河滩,周恪森约了客户一起钓鱼,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河道变窄变深,不少人一大早来野钓。
楚识琛待在十几米之外,静心等着,周恪森跟客户谈了一会儿,双方陷入沉默,看样子不太顺利。
过去几分钟,周恪森放下鱼竿,向客户开始第二轮进攻。
楚识琛暗自摇摇头,太急了,谈话的技巧之一是节奏,节奏不对,说得又多又快只能让对方感到压迫。
果然,两个人没谈拢,客户先走了,周恪森没有挽留,一个人立在原地抽烟。
楚识琛走过来,叫了声“森叔”。
周恪森烦闷地哼了一声,当初一页资料都看不完的败家子,他以为骂两句铁定会跑了,结果变得这么有耐心,跟着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楼下等了一夜。
从嘴里拿下烟,周恪森问:“你到底想怎么着?”
楚识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请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颤了一下,抖掉一截烟灰:“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逗闷子?”
楚识琛说:“亦思这大半年发生了很多变动——”
周恪森打断他:“跟我没关系,亦思变成什么样,那是李藏秋该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爷该操心的。哦对,我忘了,你把股权卖了。”
楚识琛道:“是我糊涂。”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话也说得很重:“你蠢笨还是聪明,卑鄙还是老实,你打算攀附哪个,又背叛哪个,用不着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识琛面色青白,说:“森叔,过去是我做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将渔具粗暴地塞进包里,拎上就走,楚识琛长腿一迈挡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周恪森抬起头,不知是因为火气还是寒风,脸颊涨成了红色:“楚识琛,你不学无术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泼捣乱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力排众议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时候,我还他妈给过你机会,甚至没打你一巴掌!”
当下的楚识琛根本未经历过,空白之下只感受到周恪森汹涌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纨绔不争。
周恪森推开他,拐上了桥,楚识琛大步追上桥头,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周恪森停下,回头已是满腔怒火:“你楚识琛有多浑蛋我清楚,少在这儿演大戏!”
楚识琛道:“我会改,我全都改了!”
“太迟了!你被李藏秋当枪使,把你爸辛苦创办的公司拱手让人,事到如今又卖了股权。”周恪森冷哼一声,“说你败家,倒也卖对了,与其给姓李的做嫁衣,还不如给项樾当帮手。”
楚识琛急切地说:“亦思的一切没有结束,它需要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负从来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户钓鱼。”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窝子:“我如今就剩这点本事,就值这点行情,让你楚少爷见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识琛近乎恳求,只有挺拔的姿态维持着体面,“森叔,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周恪森粗眉拧紧,吐字如钉:“原谅?你配合李藏秋诬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凭什么要我原谅?!”
楚识琛求道:“过去是我浑蛋,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森叔,再原谅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哑地说:“不用把你爸搬出来,对亦思,对你,我问心无愧,同样的话到楚喆的坟前我也敢说。”
楚识琛不肯放弃:“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周恪森忽然扭开脸,“你看看这条河。”
楚识琛向下望,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周恪森说:“是不是瞧着挺干净,其实水里飘着好多杂草和浮尘,掉进去才知道有多脏。”
楚识琛:“森叔……”
周恪森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一句:“所以,只有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多刺骨!”
彻骨寒心,没有感同身受,说弥补只会显得虚伪。
楚识琛捏紧了拳头,这个身份被他偷来,那曾经做的孽由他偿还,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预料中更倔,更强势,倒令他佩服,他认为周恪森不会瞧得起一个只知乞求的孬种。
天高路远,他来此一趟绝不会铩羽而归。
拳头一松,楚识琛抬手抚上栏杆,说:“森叔,被诬陷的滋味儿我尝过了,如果不够,我跳下去再尝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惊。
楚识琛长腿跨过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嘭!”
碎冰飞溅,河面激起万重涟漪,转瞬间楚识琛坠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吓得愣住,手里的包“咣当”落地,奔下桥头的时候险些栽倒,他冲到河边大喊:“楚识琛!混账!”
四周跑过来一堆人围观:“有人跳河了!”
楚识琛身躯下沉,冰冷到极点的河水一刹那渗透了层层衣服,淹没他,涌入四肢百骸,像千万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万倍。
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丧失了知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岸上传来阵阵呼喊,楚识琛睁开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细尘飞扬,模糊不已。
他奋力挣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惊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经目眦欲裂:“楚识琛!你疯了!”
楚识琛气息紊乱,唇齿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张脸冻得惨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阳光下淌着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疯子似的说:“有多难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着右手:“抓住我!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楚识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这只手温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与他会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转移那天在码头上,与他交握告别的战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脑袋汗珠,慌张地脱下外套给他披上,骂得比在桥上更凶:“你这个王八犊子!万一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怎么跟楚喆交代?!”
楚识琛只剩虚弱:“森叔……对不起。”
周恪森哽着喉咙,一口白气缓缓地吐出来。
四年憾恨,终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