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启十二年六月十五,金陵城中区,大通街。
修缮一新的顾氏宅楼正门前,一辆车驾缓缓停下。
一身便装的顾玺刚刚步出车外,早就带着仆人候在门边的顾家主管便立马迎了上来。
“玺少爷,您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顾玺看着面前神色谄媚的老人,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曾几何时,这位顾家总管在他的眼中也是得罪不起的重要人物,逢年过节大大小小的礼物从未断过。
但自从自己当上成都县的县令之后,对方不只将这些年收的礼全部折成现金当成贺礼加倍奉还了回来。
“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他恭敬的跟在顾玺身后,压着嗓子说道:“玺少爷,老爷在得知您将要返乡省亲的消息后,专门吩咐我们将祠堂打开,说是要和您一同祭祖,感谢顾家列祖列宗的庇佑。”
顾知微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子弟身上那股郁结的沉闷和憋屈。
顾知微轻声开口,侧身让开主祭之位,将三柱长香递给顾玺。
那灵位后摆放的玻璃坛子中的淡绿色液体突然荡起阵阵涟漪,泛起一连串细密的气泡。
数十颗先人之脑同时收缩抽动,像是在回应顾玺敬奉的香火。
“玺儿,来给祖宗们上柱香吧。”
“福祸相依,杀身之祸,也可能是你的登天之梯。”
“大伯他有心了。”
只要新东林党颁布第二阶段的新政内容,自己恐怕连第二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就会连同成都县衙门一起,被天规上飞巡的道祖法器轰成齑粉。
顾家先人的投影也随之消散,坛中泛着的涟漪慢慢淡去,再次恢复平静。
顾玺一脸挣扎犹豫,却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可是大伯,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等到新政下一阶段开始,青城山必然会肃清整个川蜀地域的儒序势力,到时候我恐怕难逃一死。”
顾知微叹了口气:“其实不单单是你,现在整个顾家的处境又何尝不难?因为我的致仕,已经让顾家失去了递补新东林党成员的名额。如果伱们这一辈人不能快点挑起大梁,顾家很快就会从门阀行列跌落。到时候我们不止没有继续在金陵立足的资格,更会面临灭门之危。”
“可如果不是这样,成都县县令的位置,又怎么可能落到我们顾家的手里?”
“那就好。”顾玺点了点头:“等你不再管事之后,要是在金陵呆腻了,就来成都县走一走,那里的山川风貌比金陵养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灵位的后面都摆放着一个透明的容器,外形和坛子相差不多。而其中浸泡着的,赫然是一个个完整的大脑。
“一晃六年不见,你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正是如今顾家的家主,顾玺的大伯,顾知微。
顾玺低着头说道:“大伯,如今朝廷推行的新政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大的动作。那群道士不是蠢货,他们知道朝廷的目的是什么,暴起发难恐怕只是迟早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你难。但不管再难,你也只能继续咬牙挺住啊。”
站在一旁的顾知微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和蔼道:“看来祖宗们对你的表现都很满意,起来吧。”
顾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边侧脸,此刻这里白皙平整,看不出半点异样。
对于先人之脑,顾玺并不陌生。
世态炎凉,亲疏冷暖,光用言语不足以形容其中滋味的万一。
顾氏作为三等门阀,在金陵城内算不上什么显赫势力,宅楼自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层楼。
“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地盘。在北城,佛序聚集在鸡鸣寺附近,道序盘踞在西北城郊的狮子山、儒序则在旧日皇城的周围安营扎寨。南城,九流势力犬牙交错。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早就是烈火烹油,暗流涌动。”
这些都是顾家内破锁晋序,成功出仕的族人,在死后留给这個家族的遗馈。
顾知微用艳羡的口吻说道:“就像那些参与进倭区盛宴的门阀,有人丢了命,埋骨异乡,但也有人乘上了这股长风,扶摇直上。无独有偶,或许我们顾家崛起的兴旺,就在顾玺你的身上啊。”
自己大伯所说的机会,他自然知道。
三等门阀楼高不过三层、二等门阀不过六层,至于一等门阀,则是数之极至的九层。
“金陵是一座富贵地,也是一座杀人场。这里鱼龙混杂的程度远甚于你所在的成都府,甚至连裴行俭坐镇的重庆府也难以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