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可以说她是这天下最最坦率的一个阴谋家——大言不惭地,总是提前把自己的阴谋放到阳光下,说出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想伪装,你看得惯就看,看不惯就走,处死我也罢,赶走也罢,都无所谓。
整个人,整个灵魂,都是无所谓的状态。
要伤害一个人,只能挑选他最在意的——可是,对于他根本不在意的事情,你完全无法伤害。
她甚至不再具有什么弱点和死穴——家族都不顾念——那是冯妙芝应该考虑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拓跋宏认为,现在的冯妙莲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地位也罢名誉也罢,她自身的形象也罢,甚至她的生命……她都不在意,也不想去伪装什么——她在他面前,坦率得就像没有任何秘密一般。
一个人如果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那么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出来的?
那是比决定杀不杀高美人更大的痛苦,拓跋宏头疼如裂,但觉一切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根本就无法把握了。
那是困惑中的一段冷战的岁月。
在几日后的朝会上,拓跋宏来了一次鲜卑贵族早年议事最常见的奴隶民主制:举手表决是否废黜“立子杀母”这一制度。
赞同者,理由很充分:无非是陛下以仁孝治国,岂能再遵循野蛮残忍的法则?洛阳都敢来,还不敢饶恕一个女子的性命?
反对者理由也很充分:高美人不死,日后母壮子弱,干预朝政,牝鸡司晨,不守妇道,后果不堪设想。吕后就是前车之鉴,不但大臣不保,皇帝的妃嫔骨肉都不保。言下之意,仿佛高美人马上就成了第二个吕雉。
牝鸡司晨固然是大忌——而且,冯太后的阴影还在众人心中挥之不去。再出一个高太后可了不得。
大家都有道理。
尤其是咸阳王拓跋僖异常激动,他自恃和大哥关系好,恳求不要举手表决,一定要饶恕高美人的性命,别让可怜的小太子过早失去了母爱。甚至以拓跋宏本人为例子,说他从小生母就被处死,没尝过母爱,孤苦伶仃,暗示他别忘了当年被冯太后关进密室差点被饿死的悲惨处境。
咸阳王的意思是要皇兄一言九鼎自己做主张。
但是拓跋宏没有同意,他坚持了民主集中制。
拓跋僖倒也没有继续死谏,因为他早就暗中联络了许多支持者,这一点,也得到了拓跋宏的默许。
表决的时候,他心里异常紧张,自己估计的是一半的支持率。
但是表决的结果让他失望了,赞同“子立母死”的人数只比反对者多三人。其中二人还是临时倒戈的,也许是被当年冯太后的阴影所震慑了?
就连咸阳王也徒呼奈何,看来,皇兄并不是没给高美人生存的机会。
无奈,天不护佑。
高美人不得不死。
一锤定音。
三尺白绫,一碗毒酒,高美人香消玉殒。
丧礼很盛大,几乎是按照皇后的礼仪入殓。
对外只宣称高美人是病死,也给了她的家族极大极大的赏赐,父亲,兄长都被追封了爵位,赐予了大量的土地。
但是,死后再大的哀荣都比不上生前的繁华。********的美人儿从此成为一抔黄土。昔日的高丽靡靡之音,妖艳女子的柔软腰肢,再也不复存在。
那些日子,宫里的气氛非常紧张,各宫妃嫔都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不敢互通往来,生怕惹祸上身。
就连很会来事的冯皇后都轻易不再抛头露面。
立正殿也很冷清。
其他妃嫔都在悲痛——无论是做戏还是兔死狐悲也罢,反正她们都表现得很悲哀很同情。
冯妙莲插不进去,也不想插进去装模作样。
当冯皇后率领后宫眷属在慈宁宫后面的女眷祭坛为高美人祈福的时候,冯昭仪一直站在最后,没有任何妃嫔敢于靠近她。
因为她表现不出悲哀的情绪。
就算是做戏,也没法如冯妙芝那样声色俱厉地痛哭失声,泪流满面——她甚至感到非常的困惑,为何冯妙芝是这么逼真的一个好演员?
她甚至可以打赌,此时痛哭失声的冯妙芝内心里一直在嚣张地得意地大笑——因为投票赞成处死高美人的好几名官员是冯皇后暗中动员的,估计就是临时倒戈的几个人。
但是,她偏偏能哭出来,热烈哀悼高美人之死。
如丧考妣。
冯妙芝泪如雨下,情真意切。
妃嫔们都为冯皇后的真心真意和宽容大度所感动了。